思潮.動向
失而復得的滋味
香港中文大學 潘銘基老師
疫情奪去了許多性命,障隔了許多的人和事,失去了,學懂了珍惜。在大學教書十五年,二○二一年最能體會到學子的求學之心。曾經有三個學期,雖然要上課,但沒有面授,師生即使心有不甘也只能安心當網紅。重回校園面授課堂,有點不習慣,但也懷着興奮無比的心情。走在辦公室大樓的走廊,有些學生跟我打招呼,我自然點頭回應。可是,學生上網課都沒有打開自己的視像鏡頭,所以這三個學期的學生,都是他們在暗我在明,我是一個都不認識。此情此景,如果教學效果欠佳,真怕遭人隨時暗算!
從前,有些大型的學生活動,要跟籌委的學生代表討論活動細節,約個會議,什麼時候都可以,哪怕原是學生的上課時段,也能果斷的斷捨離。這個重回面授的學期,居然學生們說自己要上課,不可以來開會。老懷安慰之餘,也驚覺大學生在過去一年半的網課後,是多麼的珍惜面授課堂的機會。學生跟我說:「老師,學費這麼貴,我們已經有八分之三的課堂上了網課,為了追回大學生活,我們都沒有打算翹課,會議日期時間另約吧!」
習以為常的,我們都不會珍惜,感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疫情當前,瞬息萬變,能夠在疫情稍穩之時把握上課的機會,對師生來說都是一種幸福。失去了才懂得要珍惜,大概也可以用來形容我們對於面授課堂的熱情。這個學期,校內如鯽的人潮提醒了我,大學生原來要上課!
那雙寫作課上的拖鞋
香港浸會大學 唐睿老師
「其實,M是個很富正義感的人。」不止一位學生,曾經這樣對我說。他們總不忘在句首加上「其實」,因為自大學一年級開始,M都不時穿着T恤、短褲和拖鞋來上課,一副吊兒郎當、不太規矩的模樣。「有次他在地鐵,看到一位阿叔不守規矩,結果跟人家動起手來。」印象中,M一直都有修習空手道,最近問起,才知道他原來已是黑帶,但願地鐵站的那位阿叔平安無事。「係啊練咗十五定十六年。」他在信息裏寫道。「係我人生最持續嘅一件事了。」那麼第二位,會不會是寫作呢?
直到修讀寫作的第二年,M似乎還未摸準自己擅長的創作方向。有天,我們課上談到《壽司─魚片與醋飯背後四百年的祕密》,沒想到就此啟動了M的按鈕。他興致勃勃地和我談起港九各區的正宗壽司和拉麵店,還有其他特色食店。「要不,你就以你熟悉的社區為背景,然後以不同的餐館為地標,寫一篇小說?」本科的最後一年,忘了是什麼因由,我成為了M的畢業習作導師。那是一篇挺具張力的家族史式小說,故事以石蔭邨為舞台,探討家庭暴力與人性冷漠。就在這段指導階段,大學宿舍發生了一起塵爆意外。舍監同事在電視新聞裏說明着意外的情況,在他身後的梯級上方,忽然有一雙熟悉的腿和拖鞋。於是,我放下了手上的早餐,發了一條信息給M。「啊哈哈哈,無諗過老師仲快過我屋企人知我出事。」M只灼傷了少許,並沒留院,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畢業習作裏的故事,其實都是以你的家族為原型的吧?」前幾天,我向已在文藝機構工作了幾年的M打聽起這問題。
「堅係啊。」我腦海又浮現起那篇由江湖仇怨、家庭衝突、以及家族成員自殺等情節貫穿的故事。「會在文藝領域一直耕耘下去吧?」當我讀着M在文藝刊物裏刊出的訪問和短文,不禁萌生這個問題。再過幾年,M會不會跟我說,寫作已超越了空手道,成為他持之以恆最久的事業?
「父母說我分數過低」
澳門培正中學 余少君老師
我任教的教室,對面有一個公園。那幅池塘的水沒有了,剩下的是我們一直以來的想像。學生臉露心事,我與她站在公園的那座橋上。橋下一片淤泥蓋上了光,真實的是一種無以名狀的距離。她有些疑惑:「魚到哪去了?」童心是我很想追回的,於是淡然的說應該是被安置起來了。
「昨晚,父母說我分數過低。」我沒有直視她,聆聽是最好的回答。二○二○年,她從另一座城巿,移居到這一座城巿。環境的轉變,讓她也無法預知他們的改變。「以前,他們不會這樣的。」此時,我看着她﹕「或許,他們的狀況,與妳是一樣的。」我倆踱步在沒有荷花的荷塘沿岸,「有一些學生,總會讓我想到過去的我。年輕的時候,我們必然是希望對方能理解一切,畢竟大家是住在同一屋簷下的人。如今,我驀然回首,身份的轉換好像將過去的角度對倒了」。
我看她眉心有着漣漪,「在我看來,父母更像是懵懂的孩子」。對方腳步停了﹕「孩子?」我堅定的點頭﹕「是的。因為他們像我們一樣,不然就是覺得我們不明白他們的用心,再來就是將所有看不見的猜來猜去,於是發生了質疑,繼而是衝突。」陽光緩和了起來,她彷彿知道了什麼。「我們從橋上走到這裏來,也從橋上看見不一樣的風景。」最後,她再次停了下來﹕「嗯,我今晚與他們談談吧。」走到門口,彼此好像看見魚兒在另一個池塘中逍遙。
突然要拜我為師?
多倫多大學 宋子江老師
Y是內地生,居住在深圳,曾在嶺南大學攻讀碩士,我在嶺南大學任教時,剛好負責指導他寫論文。這個學年疫情肆虐,教學都轉移到了線上,Y在班上很活躍。每次上網課,他都在留言區寫下許多感想。後來又改成半線上半實體模式。老師必須在教室教課,學生則可以選擇到教室還是在網上聽課。Y選擇了跨越深圳灣,戴着口罩在屯門的課室裏聽課,一改早前的活躍,大概是因為不好打斷老師講課吧。Y是個外表活躍、內心羞澀的人。
有一天,Y突然提議要拜我為師。他說我的課擴寬了他的世界觀。我以為他是在開玩笑。現代人讀個碩士課程,哪會正兒八經地拜師呢?他三番四次地提議,我也沒有答應。Y不顧家人反對,經歷嚴格的隔離措施,到了香港都只剩下半個學期。拜師一事拖着拖着就到了學期尾。
Y熬了幾夜通宵,交了所有功課和學位論文,然後撐着熊貓眼認真地再說起拜師一事,希望我能還他一個心願,而且他也即將要回去深圳準備入職考試了。我感到不好再推遲,便答應了。疫情期間,校園空空蕩蕩的。Y帶我來到嶺南大學正門,在我面前跪了下來,拜了三拜。這一幕只有一分多鐘,沒有其他人看見。這一分多鐘的時空只屬於我們二人。這是我第一次感到純粹的師生之情。我那時在想,說是拜師,其實拜完之後卻再也沒有機會指導他了。
在每一個人的生命裏,都曾有一位老師在一段稍瞬即逝的時間裏守護着自己,後來老師就不見了。也許,Y以後也有機會成為老師,在一段稍瞬即逝的時間裏守護着他的學生,然後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