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疫情下,百業蕭條,工作機會少了。但叫人奇怪的,卻是「大辭職潮」(Great Resignation)的預測。大辭職潮是德克薩斯農工大學(Texas A&M University's Mays Business School)商業和管理學教授安東尼.克勞茲(Anthony Klotz)在一個訪問提出的,他預測會有數以百萬計的工作者會在疫情期間辭職。「大辭職潮」一詞受到廣泛引用,也許是因為它合符現實。根據美國勞工部的數據,至今已有超過六千萬的美國工人辭職。
大辭職的出現,當然有其社會原因,比如在家工作就改變了人們和家人的關係,不少人更樂意花時間陪伴家人,不再希望工作佔據生活太多時間。在家工作也有更高的自由度,令人期望更靈活的工作形式。克勞茲亦指出人們辭職是想對自己個人和專業生活有更多自主空間。當然有些人辭職是因為已有足夠的金錢退休。如何解釋大辭職潮的現象是一個大問題,不過筆者認為這無可避免會觸及哲學的理由探問—那就是人們對工作的思考︰工作是為了什麼?怎樣才算是好的工作?
不少人喜歡引用法國作家、哲學家卡繆(Albert Camus)著名的薛西弗斯神話(Myth of Sisyphus)來理解自己的工作︰每天上班,就像希臘神話的薛西弗斯每天將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每次到達山頂後巨石又再掉下來—辛苦,但沒意義。
卡繆雖然認為薛西弗斯有「無言的快樂」,但又有幾多人會甘心做這種「英雄」?在高度分工的資本主義社會裏,工作幾乎是瑣碎、重複和無聊的代名詞。德國哲學家馬克思早已認為現代的工作是令我們喪失人性,人跟動物沒有兩樣。但工作本身該是有意義的、是讓我們表達的,解放我們的—這對工作的想像彷彿只是哲學家的幻想。
然而,我們也不能想像人類沒有工作。工作跟生產有關,也是滿足我們需要的重要途徑。我們也因為工作而跟他人合作,建立人際關係和社群。也因為工作,我們才可培養自己的技能,塑造自己。然而,在資本主義的工作,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商品,我們出賣自己的時間和自由,跟雇主定合約,做到合約要求,然後他們就給我們工資。我們可以跟自己的產品沒有關係,這就是異化(alienation)的情況。
對工作的再想像
辭職只表示了我們有權離場。但對工作的想像如果不變的話,我們的選擇可能仍是資本主義框架提供的有限選擇。事實是,對「大辭職潮」的描述往往也只是人們的「個人選擇」、「個人追求」而已。至於塑造今天工作模樣的制度,卻沒太多評論。因此,「大辭職潮」也不過是勞動市場的一則大新聞而已。
當下的工作到底有什麼問題?是僅僅因為工作沉悶,還是背後有更深刻的困局?
第一個問題,是我們在工作沒有自主權。我們都習慣了在工作的空間沒有「say」,只是跟程序工作、按層級的分工工作,很少會期望工作的空間有民主,或者有自主權。不過,工作空間的自由和民主會讓人們投入自己的工作,這是因為他們感到這是與己相關的事。工人能提出自己的聲音,也是讓他們減少異化的感覺,使他們明白自己是可以作出改變的。批判理論家霍內特(Axel Honneth)便提出了認同(recognition)是現代人的共同追求,但我們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的「工作」,卻正正欠缺了這重要的元素。尊重工人的自主權,正是一種最重要的認同。
另一個問題是工作欠缺意義。哲學家露絲.約曼(Ruth Yeoman)在《有意義的工作和工作場所的民主》(Meaningful Work and Workplace Democracy)一書論證意義(meaning)是人的基本需要。這看來是陳義過高,但她卻指出了工作欠缺意義其實對人的精神和健康構成傷害,而免於傷害其實是很基本的道德要求。更重要的,是工作的意義包含了我們的尊嚴、能力(capability)和自由的肯定。所以,有意義和沒有意義的工作不是個人選擇,而應該是由制度得以保障的。
另一個跟工作有關的問題是不符正義。眾所周知,無論在社會層面和全球層面,都有極大不平等。假定大部人都努力工作,為何生產出來的成果會這樣大規模地落在資本家或企業高層手上?即使有更完善的分配正義(distributive justice),也證立不了人們這樣工作是合理的和並不是剝削的。世界銀行指出疫情加劇了全球的不平等,可見疫情並不對每個人都是一個「覺醒」、「解脫」的機會。辭職的人也大有可能重投另一種雖然更自由,但也更少生活保障的工作方式。
工作的意義與目標
我們有權利找工作,但我們有權利擁有有意義的工作嗎?哲學家Rafeeq Hasan在〈羅爾斯論有意義工作和自由〉("Rawls on Meaningful Work and Freedom")一文指出不少自由主義哲學家都忽略這問題,在他們眼中,只要有平等的工作機會,分配滿足了差異原則,那就沒有問題了。但是,這其實忽略了工作的人都身處不平等位置,就算薪金再高,都改變不了這事實。大量沉悶的、甚至如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David Graeber)所說的狗屎工作(bullshit job),是全無意義的。Hasan認為自由主義者應跟社群主義者那重視工作的態度學習。
社群主義者的工作觀會是怎樣的?其會反對原子式的個人主義,強調每個人都是在群體之中。在工作環境裏,我不是獨立地被問責,也不是只尋求自己的利益,而是一榮俱榮,跟他人一起實現目標,是真真正正的一條「team」。若我的工作伙伴不認同我的目標,我也不是有真正的自由—這正是黑格爾式的看法。但,現在職場較多的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和個人問責的思維,所以不少人才怕了上班。若公司真是一個社群,說不定不用推廣四天工作周,每個員工都樂意每天上班呢。
(作者為香港大學哲學博士,著有《參與對等與全球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