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2024-3-1
二〇二四年三月號
朝野有情——漫談帝王詩與兩宋詞(張奕怡、郭晨欣)

一月十三日下午,康樂及文化事務署香港公共圖書館與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合辦「二○二四年文學月會:花雨弦歌—典則以麗」,講題是陳煒舜教授主講的「歷代帝王詩淺說」,以及徐瑋教授主講的「漫遊宋詞的藝術空間」。是次為中大中文系六十周年系慶公開講座的第一講,內容豐富,謹述所涉帝王詩情與士庶詞情之脈絡,以見一端。

陳煒舜教授:歷代帝王詩淺說

帝王作詩,往往有附庸風雅之譏。其實,帝王詩有言志抒情,亦有感化臣民的一面。唐代科舉盛行,以詩歌開科取士,平民和士人加入詩壇,才淡化貴族的參與。因此,科舉盛行之前,帝王不是附庸風雅,而是總持風雅。下文試以兩首帝王詩,窺探其豐富的面向。

一、 漢高祖〈大風歌〉:楚歌與楚辭特色

平定英布後,漢高祖到沛縣宴饗鄉親,並唱道: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高祖文化水平較低,所唱或保留楚歌的地道特色。原生態的楚歌多是奇數句式、押韻急促,與一般詩歌不同。這種形式,有助表達慷慨激昂、悲涼哀怨的主題。〈大風歌〉僅三句,每句押韻,顯得突兀又急促。由於是奇數,末句最為突兀,卻正是眼目所在。

乍看首兩句,確是氣魄宏大。然並觀末句,便知高祖憂心忡忡。高祖晚年殺戮功臣,身後若呂皇后勢力壯大,大漢將岌岌可危,屆時還有誰挽救劉氏江山?《史記》說高祖唱畢「泣數行下」,透露其晚年的感慨。所以「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才是主旨所在。

二、 武則天〈如意娘〉:女性詩人的敏銳觸角

有說此詩是武則天寫於感業寺,希望唐高宗能接她回去: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

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七絕通常是四句分作起、承、轉、合。起首「看朱成碧」,接近李清照〈如夢令〉「綠肥紅瘦」,花落而綠葉露出,是春天逝去的景象,暗指青春的消逝。而「支離」,指四肢從身體分離,結合「憔悴」,可見詩人因思念而飽受肉體、精神的痛苦。

到第三句,詩人的思緒一轉,帶到最精彩的「開箱驗取石榴裙」。「石榴裙」合得很妙,涵義有二:(一)字面意思,染成石榴色的裙;(二)首尾呼應,裙的顏色和形狀如下垂的紅花,呼應「朱」字。而滴在裙上的淚乾透,因而起皺,起皺的裙如同萎謝的花—恰如憔悴支離的自己。如此,最後一句將「朱」、「憔悴」和「下淚」收結,天衣無縫。

徐瑋教授:漫遊宋詞的藝術空間

唐時燕樂的盛行與倚聲填詞的新風潮,促使新興文體「詞」出現。有別於「詩言志」,詞體文學有着歌唱與表演的傳統,且看敦煌出土文獻中之〈定風波〉詞:

攻書學劍能幾何。爭如沙塞騁僂儸。手執綠沉槍似鐵。明月。龍泉三尺斬新磨。    堪羨昔時軍伍,謾誇儒士德能多。四塞忽聞狼煙起。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

征戰僂儸未足多。儒士僂儸轉更加。三策張良非惡弱。謀略。漢興楚滅本由他。    項羽翹據無路,酒後難消一曲歌。霸王虞姬皆自刎。當本。便知儒士定風波。

此詞語言通俗直白,面向平民百姓。詞中上闋與下闋圍繞儒士與將士誰能「定風波」的爭論展開,結句兩處「定風波」呼應詞牌名。這首詞或為兩人同唱,或由一人分飾兩角,體現了詞體文學的表演痕跡與俗文學的本質。

後至兩宋,文人士大夫染指詞之創作,題材上總體不離愛情相思的大宗,痴男怨女,悲歡離合,與詞「文小質輕」、不必言志的特質恰能配合。且看周邦彥〈玉樓春〉:

桃谿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候赤闌橋,今日獨尋黃葉路。   

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黏地絮。

此詞文辭優美典雅,筆觸細膩。周邦彥以「桃谿」與「秋藕」起筆,春秋代序,光陰已逝,獨留不知來處的相思難解。詞中的昔日鮮艷明媚,當下黯淡灰敗,自成對比。結句點明戀人不在,徒留悠長而細膩的情絲如柳絮般纏綿,縈繫記憶與現實。至此,尋常愛情化為美麗而幽深的詞境,不必再有卒章顯志之筆。詞的空間不必恢弘開闊,往往只在方寸之間,而餘韻無窮。可見,詞開闢的新徑讓士庶之情在有別於詩的嚴肅之外尋得了輕小的安放之所。

結語

文學,本是面向所有人。帝王與士庶,分別只是身份不同。但人自有情,詩詞作為載體,或抒情,或言志,總是道盡作者的心聲。

(紀錄整理者為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