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與回應
六月底過世的名畫家吳冠中先生曾說﹕「藝術只有兩條路﹕小路,娛己娛人;大路,震撼人心。一百個齊白石抵不了一個魯迅。」
齊白石也是畫家,是不是吳先生也犯上「文人相輕」、「同行相忌」的陋習呢?當然不是!那麼,何謂「小路」和「大路」?怎樣才叫「娛己娛人」或「震撼人心」呢?
讓我先講兩則有關齊先生畫畫的故事。抗戰期間,北平偽警司令、特務頭子宣鐵吾求畫,老先生畫了一隻螃蟹,栩栩如生,眾人稱讚。接着,他舉筆疾書﹕「鐵吾將軍﹕看你橫行到幾時?」還有一幅是鼻子塗白粉,頭上戴黑紗帽的不倒翁圖像,贈送另一漢奸,附有七絕一首﹕「烏紗白扇儼然官,不倒原來泥半團。將汝忽然來打破,渾身何處有心肝?」我想,上述故事,豈只是「娛己娛人」?至少也可「大快人心」矣。
牽涉到文藝創作的路向,問題就複雜了。我手頭的七月號《明報月刊》,正好刊出「二十一世紀世界華文文學高峰會議」特輯,其中包括高行健和劉再復兩位作家的大作。高先生強調文學要「走出二十世紀的陰影」,務必擺脫政治意識形態而「返璞歸真」尋回人性。劉先生回溯從晚清到「五四運動」的歷史,寫道﹕「五四的核心價值是個人,是『己』,是自我」,並以郭沫若《鳳凰涅槃》為例,「宣布的是假我的死亡,真我的誕生。」但是,一九二五年底,郭沫若寫《文藝論集》序言時便承認自己「太奢侈」、「僭妄」了。他「從『為自我而藝術』一百八十度地轉變成『為革命而藝術』,宣布了一次新的涅槃,即集體精神自殺。」
接下去,劉先生免不了也提到魯迅﹕「結束徬徨後的魯迅接受了『階級論』,也反映了當時時代性的大思潮﹕用階級意識取代個人意識,用文學階級性取代文學自性。」
假如把一大堆「小路、大路」,「群性、自性」,「群體、個體」的理論攤開,取捨之間,也許會產生一種「正途」與「歪路」的錯覺。其實,「大路」是路,「小路」也是路,都可以走下去。突出「自性」,描寫「群體」,都能創造傑作。魯迅曾經模仿尼采的語氣,說出自己寫作的心路歷程﹕「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以為快活。」我倒認為,用「血」寫的是文藝,用淚、汗,以及喜、怒、哀、樂、哭、笑等真情流露的作品,也是文藝。
張舜徽《愛晚廬隨筆》云﹕「違乎中道以立名於後世者,足以驚俗,不足以化眾,皆古人所不取。故如上世所傳許由、務光之事,信為深遠,而不見稱於孔孟;屈原、嚴光之行,信為超卓,而不見錄於《通鑑》。」張先生所主張的是「中庸之道」。或許有人認為「震撼人心」似乎有「驚俗」之嫌,而「娛己娛人」方足以「化眾」也。
貴刊十月號李澤厚先生特輯中,劉再復先生的《李澤厚哲學體系的門外描述》鴻文又說:李澤厚的歷史本體論提出另一重大範疇就是「度」……要掌握好這個度。我認為這個「度」就是歷史學者張先生所主張「立名於後世」的「中道」,亦即理學家朱熹「不偏不倚,無過不及」的詮釋,佛教常用「不落兩邊」的禪語。
魯迅為階級意識而「吶喊」,當然也是局限於時勢與環境。吳冠中先生看到改革開放「新時期」文壇市場化的現象,不論在小說、繪畫、電影、音樂各方面,數量雖多,缺少傑作。他那「小路」、「大路」的二分法,必定是有感而發的吧!
(來信寄自美國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