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與回應
沈寧一再炒作他父親沈蘇儒是我媽陳璉當年潛在的初戀情人,我相當懷疑。
一、從常理說,我父親對這事應是最敏感的,他回憶說,我媽當年總嫌他「太沒詩意」,那誰有呢?他說我媽曾說起過一個姓錢(?)的,因為錢不願摻和學運,而成一般同學,並未談起過一個姓沈的。
二、我也問過姨媽陳琇的孩子,和我媽最親密的姨媽,也認識沈寧的父母,從不曾提到這段「戀情」。以當時的情形想,少男少女,彼此有興趣相互了解,戰亂中為「他鄉遇故知」而興奮,都有可能。但僅從我媽給他回信,就證明有「戀情」?信中說點啥?未見一字披露,以我媽的矜持和大家閨秀的教養,極大的可能是動員沈寧父親追求進步、參加學運,這是地下黨的使命。從後來觀禮台邂逅的情景看,當初的所謂戀情,如果不是沈蘇儒一廂情願想多了,就是沈寧事後的想像,他沒提到是沈蘇儒原話怎麼說的,他不怕在父母之間造成問題嗎?
三、沈寧說,當年斬斷「戀情」是出於意識形態,也說錯了,地下黨若被不相干的人滲透,可是人命關天。至於什麼《兩代悲歌》中用絲帶「保留書信」的編造,那是作者講故事賺眼球的手法,沈寧拿來當佐證,可見此事真不了。請想,當年的地下環境,各地的顛沛輾轉,解放後連綿不絕的政治運動,留着書信幹嗎?製造夫妻矛盾?家裏還有認字的孩子。
四、以我媽之左,持身之嚴謹,黨內的追求者尚拒之千里,何況根本不可能的黨外同學?我爸是她的頂頭上司,出身、學識也相當,苦追八年,上級錢瑛大姐做工作才勉強得手。因為是陳布雷的女兒,地下黨南方局還撥出一兩黃金給我爸撐場面。我父母從一九三九年進西南聯大到一九五七年離婚,一起上學,一起地下,一起撤退到個舊,一起復原回北平,一起被捕,一起保釋,一起軟禁,一起逃亡,一起被審幹,一起進團中央,十八年幾乎就是形影不離,彼此的思想感情、社會關係,早就摸得透透的,黨內同志和雙方家庭,高度認可,中間還有誰能插得進來?還精心保留情書,這故事編得像在說另一個人!
五、沈寧與其靠陳璉襯托父母,不如平實地就寫寫他的父母的經歷,他們是什麼樣的人。至少寫寫沈蘇儒的經歷、見識、文采或人格魅力,何以能迷倒我媽這樣心比天高、最見不得虛偽與濫情的女革命黨?從一九五七年離婚到一九六七年決絕赴死,她拒絕了多少撮合,她的道德潔癖容不下任何曖昧與陰暗。
六、從一九七四年我去河北南宮鄉下認老爸,到他一九九九年去世,他見到我就是談過去,犄角旮旯無所不談,所以我能寫我父母的故事,寫他們的思想感情,我希望後人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希望沈寧也這樣努力,別沾染滿足獵奇或蹭熱度的陋習,至少別對不住自己的父母。
二○一九年十二月四日
幾乎所有人都說我二○○○年寫我爸的那篇文章〈欲辨真義已忘言〉,比我一九八八年寫我媽那篇〈跨過生命的門檻〉,寫得好,深入具體而不乏思辨。那是當然,差了十幾年的思考感悟,中間又經歷了那場「春夏之交」。但更重要的一點是,我媽一九六七年去世時,我年僅十六歲,是個不諳世事的懵懂少年,還未等我長大,能和她深入平等地交流,就像後來和我爸那樣,理解他們當年的心路歷程,她就離我而去。儘管如此,我相信,一個人的人格和心理特質,應是穩定恆久,前後一貫的。
我此前提到,她和我爸既是西南聯大同學,又是地下黨的同志,我爸苦追八年才得手,可見她的自命不凡。其實她是在進西南聯大之前,在合川國立二中讀書時入黨的,當時一起秘密宣誓的有後來犧牲在渣滓洞的著名的江姐──紡織女工江竹筠(她們當時誰都不知道其他同志的底細,以防組織遭破壞)。從江浙向大後方撤退的過程中,她拒絕和父母家人一起撤,而和杭高的抗敵宣傳隊一路西行,讓家人擔心。所以在沈寧所說的她的高中時代,在全民抗戰,民族危亡之秋,這個特立獨行、自幼就以女俠秋瑾為楷模的女革命黨,會陷於兒女情長嗎?
也許最能說明她的人格特質的,就是她決絕的死。那時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一個人死都不怕,還有什麼人間的苦難不能承受嗎?一個把道德、名譽、忠誠和尊嚴看得比生命都重的人,恐怕容不下平庸和苟且。
二○一九年十二月十七日
(作者為陳璉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