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與回應
香港《明報月刊》今年八月號,預告了林達光先生回憶錄即將出版。在中國大陸,六十歲以上的人對林達光這個名字不會陌生。「文化大革命」中後期,毛主席倘有要緊事兒,不直接跟中國老百姓說,也不跟黨中央說,而去跟來訪的諾貝爾獎得主李政道、楊振寧說,去跟美國記者斯諾或加籍華人林達光說,再經外國媒體將資訊傳回來給中國大眾知道。當事人是否會因此獲得更大的迴旋餘地則不得而知。這些人士的名字則牢牢地進入百姓的記憶中。
我這幾天才從書店尋獲此回憶錄,急切地先翻到第十章——林達光悲痛地描述了一九六六年喪子的情節。四十多年來,我們同學間關於林凱在加拿大車禍喪生的傳言,第一次白紙黑字由他的父親證實了。夜不能寐,晨起寫下這篇紀念文字。
林達光夫人——陳恕女士在書中這樣描述兒子林凱:他在北京一所最好的學校學習得很好,每門課都得滿分,而且連續兩年被同學們選為班長。那是我們的母校——北京市第八中學。八中最近因為陳小魯的「文革」道歉成為議論中心。陳小魯是大名鼎鼎的陳毅元帥的幼子,低我一班,身材高大,有些靦腆。有一年我在區域田徑比賽中負傷,他過來慰問,平和、親切。後來「文革」中有各種關於他的負面傳說,我一概不信。現在證明小魯是一個有責任心的人。兒子隨父親,是「一個好人」(毛主席曾說,陳毅是個好人)。
八中多學員出身高幹子弟
八中在按院胡同裏,正門斜對面是財經高官南漢辰府邸。出後門右拐是薄一波家。當年常見薄熙來騎着英國名牌鳳頭自行車上學或回家。八中有三分之一的學員是高幹子弟。我的同舍好友胡東凱是個典型:器宇軒昂、語音懶散、透着血統的高貴但是平易近人。後來無論在何時何地重逢,我們都相聚甚歡。他父親是某兵種副司令,東北四平戰役的英雄。八中也有不少來自知識分子家庭的學生,我的終生摯友黃志恭的父母是中國重要的醫學專家。志恭本人在科研方面對國家有重大貢獻,曾任全國政協委員。八中還有許多歸僑學生,他們愛講印尼話,自成一圈,後來在香港常遇到他們。當然比重最大的是普通人家子弟。其中我的同班同學楊延齡曾獲北京市數學競賽金獎。他將獎品大方地分贈給我做紀念。另一名獲獎者陳安岳來自貧困家庭,後保送北京大學。「文革」中他曾提出要與周總理商榷某些問題,令我目瞪口呆。同學中得銀獎、銅獎者不計其數。
林凱在高二二班,他有一米八五以上的個頭兒,每日出課間操時排在最前列,旁邊是王樹聲大將的兒子王魯光,也是大個頭。喊號令的體育隊長是全校的田徑明星。那是八中最神氣的一班。林凱是班長。我從不讚美同性,但是如果形容林凱,我不會吝嗇任何美好的詞句:高大、皮膚白皙、眉清目秀又有點憨厚;性情溫和,願意和各種各樣的人交往,是個純真、陽光的大男孩兒。他沒有一點來自洋背景家庭的洋氣,也沒有一點來自顯赫家族的傲氣;他學業優秀兼具領袖才幹,卻從不炫耀。他集中了八中各階層子弟的優點。我和林凱的交往始於游泳運動。當時我是資深的業餘游泳運動員,我把林凱帶到業餘體校訓練。幾個月之後他的一百米蛙泳已游到一分三十秒,是國家二級運動員的標準,是我們花幾年時間才能達到的水準。
林家熱情好客
有一天,林凱邀請我到他家裏作客。我有點緊張。其時,中央廣播電台對外廣播以《東方紅》樂曲開始跟着由一把圓潤渾厚的聲音宣告:This is Radio Peking。那是我聽到過的最美好的聲音,是林達光的聲音。
林達光一家四口住在廣播事業局的宿舍單元樓。他們十分熱情好客。經驗告訴我,家長對兒女朋友的款待是出於對自己兒女的愛。看得出他們十分十分愛林凱,當然還有小兒子林潮,記得他的乳名叫小貝。這是一個充滿尊重和愛的家庭。那時饑荒剛過,怕菜不夠,林達光連開幾個罐頭,相當於現今連開幾瓶五十年茅台。飯桌上還有一件新鮮事兒,每人跟前有兩對筷子,其中一對是公筷。飯後,林凱說:「方毓仁的英文特別好。」我遵囑念了一段英文課文。至今尚記得陳恕女士很感觸地說:「林凱的英文要是能這樣好,就好了。」林凱在美國出生,五歲到中國,在八中念的是俄文,英文已經忘掉了。
一九六四年林達光舉家離開中國回加拿大。那種震動使我久久不能平復。因為我從香港隻身回到北京,從不敢想能與家庭再度團聚。林凱為此安慰我,叫我耐心等待。不久,有一天傳達室叫我接電話,是林達光先生打來叫我到西單商場某雪糕店一聚。見面後他對我說,他們全家已到了香港等待簽證赴加,他因事再到北京。林凱請他向三個同學問好,他只找了我讓我代傳問候。
其後八中掀起「文革」前奏,搞階級鬥爭。同學們分成不同陣營,許多昔日好友互相不理不睬。我總是在想林凱若在,他會被劃分在哪個陣營中,他對昔日好友會持什麼態度?沒有答案。後來畢業了,再後來同學間傳言,林凱在加拿大車禍離世了。
八十年代初,我在香港看見報道:林達光先生赴任澳門東亞大學校長。隔海相望,我很想去拜會他,又怕談起林凱勾起他的傷痛。我知道他心裏一定很痛,很痛。我拿起電話,又放下了。
今天寫下這些往事,很想陳恕女士能夠看到,分享我們的思念,又怕勾起她的痛。希望有機會林潮能看到這篇文字,體會我對林家全體永遠的思念與問候。
(作者在香港經營畫廊、一九五九至一九六五年就讀於北京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