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與回應
筆者以「第三勢力」為一大研究方向,撰寫〈胡永祥與《祖國周刊》之研究〉、〈從《海瀾》看「綠背」雜誌之起落〉等多篇論文,探討「第三勢力」三十多份報刊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發展及意義,帶出「第三勢力」是香港文化史的重要一員。恰巧余英時先生寫成〈《祖國周刊》與《海瀾》〉(下稱余文),講述兩份「第三勢力」報刊的事情。據筆者研究所得,《祖國周刊》及《海瀾》的背後,分別獲得友聯出版社及高原出版社的支援。筆者藉此回應余文,上述兩份報刊在不同出版社的營運下,雖然命運各異,卻是香港文化發展的重要里程碑。
友聯社徽的精神意涵
我們要了解《祖國周刊》的優點,就要先了解友聯出版社的社徽,從而認識友聯同寅發行報刊的背後,怎樣獲得強而有力的支援。然而,坊間鮮有探討,所以筆者加以強調友聯社徽的重要,就是友聯同寅工作的動力。
友聯社徽的「三角」象徵中國民主運動,「雙葉」象徵一群愛護和平的青年,不斷為中國民主運動而奮鬥。「三環連鎖」象徵一群青年對民主社會的基本理念:上環代表「民主政治」、右環代表「公平經濟」、左環代表「自由文化」,表示民主必須建基於公平經濟與自由文化之上,也表示民主社會的一體三面。「三角」貫穿「三環連鎖」,表示一群青年為體現中國民主運動的基本理念,改革文化和政治,以建立公平社會,達到和平共處的理想。友聯日後提倡「民主政治」、「公平經濟」和「自由文化」,成為友聯的三大目標,也成為友聯同寅奮鬥的一大方向,都與友聯社徽有莫大關係。如上所說,筆者所指友聯同寅獲得強而有力的支援,不是金錢,而是友聯宣揚民主,改善經濟,標榜文化的理念,成為友聯同寅工作的精神支柱。
友聯同寅貫徹始終的理念,與友聯社徽密不可分的關係,是香港出版界非常罕有的事情,絕對值得我們珍而重之,藉此發揚光大,鼓勵出版界諸君,在「紙媒寒冬」之際,堅守崗位,為普羅大眾努力,維護香港的核心價值。友聯是「第三勢力」的文化重心,發行《祖國周刊》,以宣揚自由民主、公平經濟及傳統文化為目的,發揚社徽中的理想,足證余文指:「《祖國》是第三勢力的期刊之一,反共和追求民主、自由、人權等構成了它的基調」,所言非虛。
《祖國周刊》超出諸家
余文指出:「無論就學術水平或傳播廣度而言(友聯書籍及《祖國周刊》),都超出其他諸家。」筆者先探討《祖國周刊》的學術水平。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社會普遍知識匱乏。友聯出版《祖國周刊》,就是要提升人們的知識水平。據筆者研究所得,《祖國周刊》最初由陳思明主編,每期都有一個主題,例如:農民、勞工、政治等。一年多後,胡永祥接任主編一職,《祖國周刊》內容更是包羅萬有:時事、國際關係、政治、經濟、文學、史學、哲學等知識,一應俱全,藉此爭取知識分子的支持,提升學術地位,質素與日俱升,遠勝其他報刊,從中帶出「民主政治」、「公平經濟」和「自由文化」的立場,反映《祖國周刊》與友聯社徽的精神,並無二致。
冷戰時期,資本主義陣營與共產主義陣營處於敵對狀態。友聯提倡「民主政治」及「自由文化」,與共產主義的觀點截然不同,支持共產主義的作者,很少為《祖國周刊》撰稿,所以筆者觀點與余文認為《祖國周刊》「徵稿遍及世界各地的華人作者」,或許略有不同。筆者以胡永祥擔任《祖國周刊》主編為例,先後發動三次聯署,主要是邀請香港、台灣、美國等地知識分子參與其中:于斌、左舜生、牟宗三、徐復觀、唐君毅、錢穆、謝扶雅、胡適、殷海光、雷震等近百人,聯署者成為《祖國周刊》特約撰稿人。胡永祥的用意是加強香港與海外華人的聯繫,又可確保每一期的《祖國周刊》裏,特約撰稿人都能發表文章,除了豐富稿源外,也可提升學術水平,所以余文認為《祖國周刊》的學術水平「超出其他諸家」,筆者深表贊同。
筆者再以牟宗三為例,加強說明胡永祥的用意。《祖國周刊》發動第二次聯署後,牟宗三立刻在《祖國周刊》發表〈尊理性〉一文,強調「《祖國周刊》以理性、人文、自由、民主、科學,五個基本概念為宗旨。」牟宗三用意明顯,就是要帶出《祖國周刊》出版的宗旨,以及聯署的基本信念,與友聯社徽的想法同出一轍。其實,胡永祥認為唐君毅和牟宗三是他「生命的兩盞燈」,又與殷海光、許冠三等自由主義者相熟,反映胡永祥一向重視傳統文化和自由民主的精神,邀請錢穆、徐復觀、殷海光等人撰文,大大增強《祖國周刊》的作者陣容,所以余文所說:「錢賓四師和唐君毅師自始即是《祖國》的撰稿人」,是理所當然的事。
同樣地,余文認為:「《祖國》可以說是兼有《自由中國》和《民主評論》的長處」。筆者需要強調,這是胡永祥思想的精髓,也是《祖國周刊》的特色所在。《民主評論》宣揚文化,《自由中國》提倡自由,角色深入民心,如果《祖國周刊》不能自成一格,就難以突出自己的形象。所以胡永祥一手糅合《民主評論》,取其文化觀念,另一手融合《自由中國》,取其自由思想,藉以增強知識分子的凝聚力。《祖國周刊》秉承友聯社徽提倡「自由文化」的宗旨,給予知識分子暢所欲言的機會,吸引不同年齡、階層人士閱讀,成為《民主評論》和《自由中國》的中間點,形成報刊的一股新力量,終能突圍而出,揚名海外。
放眼海外 傳揚社徽精神
筆者再探討《祖國周刊》的傳播廣度,並從《祖國周刊》印刷量說明。筆者訪問宋敘五教授時,宋教授指出《祖國周刊》只印刷八千份,與《中國學生周報》及《兒童樂園》印刷過萬份相比,或許未如理想。然而,《中國學生周報》及《兒童樂園》以香港為根據地,《祖國周刊》則希望遠銷海外,情況截然不同。據筆者了解,《祖國周刊》目光遠大,並非將八千份周刊只留在香港銷售,而是在不同國家及地區售賣,傳播廣度自然比《中國學生周報》及《兒童樂園》為闊。筆者試以海外地方為例,再作探討:一是東南亞與美洲,二是台灣。
筆者先說東南亞與美洲。一九五四年底,陳濯生、余德寬等人為友聯開拓東南亞業務,後有奚會暲、黃崖、姚拓、方天等人協助,獲得英國及馬來亞人支持,並將《祖國周刊》帶到當地,拓展海外市場,建立龐大的出版機構,令香港與東南亞的資訊流通,互相呼應,後來發行《學生周報》、《蕉風》等報刊,獲得海外華人的支持,增加出版物的銷量。至於美洲,與友聯合作的機構雖然不多,但是友聯將《祖國周刊》送到美國政府部門及大學中,以便當地人員研究,提升友聯的知名度,也引起不少團體注意,他們相繼前往香港,參觀友聯出版社及友聯研究所,足證《祖國周刊》在兩地的傳播廣度與日俱增。
筆者再說台灣。余文指出:「(《祖國周刊》)曾一度取得國民黨的許可,合法進入台灣銷售。它的影響力比其他同類刊物更為廣闊」。筆者翻查資料,發現《祖國周刊》在一九五三年一月創刊後,一直申請台灣內銷,直至一九五五年三月才獲批准,時間長達兩年零兩個月。半年後,《祖國周刊》在台灣開始被檢扣,原因是批評國民黨,以致被禁入口,其後只能斷斷續續在台灣發售,或是以掛號方式,寄給台灣讀者,但這個方法多是知識分子使用,所以《祖國周刊》影響力只觸及台灣知識分子,而未能遍及台灣民間。
直至一九五九年下半葉,《祖國周刊》收到僑務委員會的通知:「《祖國周刊》雜誌自三○九期起內容違法」,所以被註銷內銷登記證。據筆者所知,一九五九年是《祖國周刊》經營困難的一年,亞洲基金會改變資助計劃,削減友聯資助,加上蔣介石準備連任總統,令《祖國周刊》在台灣被禁售,可見友聯的困境外,《祖國周刊》在台灣的傳播廣度也未如理想。然而,《祖國周刊》發行橫跨十一年,一直為「民主政治」、「公平經濟」及「自由文化」的友聯社徽目標而奮鬥,其中的精神確實是「超出其他諸家」,別具時代意義,使友聯成為香港出版界的象徵。
《海瀾》的起點與終結
再談徐速創辦的高原出版社。余文稱:「一九五四年,我的朋友徐直平和劉偉受美國新聞處的委託,大量出版美國人文名著的漢譯本。他們因此決定藉此機會成立出版社……」據筆者了解,高原出版社在美國新聞處的資助下,協助美國翻譯作品,如胡叔仁譯《傑佛遜民主言論集》、《傑佛遜傳》、李素譯《紅色列車》等,再出版發行。美國新聞處按定價購買五千冊,送贈給不同社團及圖書館。高原可觀的收入,正是由此而來。
後來,高原出版社賺取一定金錢後,徐速決定出版《海瀾》,並邀請《人人文學》主編力匡,出任《海瀾》主編,廣尋稿件。一九五五年十一月一日,《海瀾》月刊正式發行。值得一提的是,《海瀾》增設「學苑」一欄,鼓勵大專生及中學生寫作,培育年輕一代作者,值得現今的出版界借鏡。
余文指出:「我已不記得《海瀾》出版了幾期,也不記得我在上面寫過幾篇文章……」據筆者研究所得,《海瀾》一共出版了十六期,余英時在《海瀾》發表過三篇文章。《海瀾》第二期刊登余英時的〈記湯恩比在哈佛大學的講演──當前世界中基督教與非基督教的信仰〉,介紹湯恩比的演講,余文已有提及,本文不贅。余英時還在《海瀾》第五、六期以〈遊子的心潮〉為題,並以美國留學生的身份,寫一些關於通訊的文章,其中指出﹕「哈佛大學招收學生時有一政策,即是要『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在這句話裏,着重點還不在『英才』,而在『天下』。」余英時認為這種觀念與孔子「有教無類」的精神相同。如果我們以現今的角度出發,世界各地就不管學生的賢愚,理應予以教化,實踐人人平等的觀念,這是教育理想的一大突破。
可惜的是,徐速與力匡關係日差。力匡雖任《海瀾》主編,卻自稱是「校對」,加上印刷廠常常不依期排印,反映力匡在《海瀾》工作,並不愉快,而且《海瀾》經費捉襟見肘,入不敷支,最終在一九五七年二月出版後停刊。《海瀾》發行不足一年半,時間雖短,但在鼓勵學生創作方面意義重大。如果將《祖國周刊》及《海瀾》互相比較,《祖國周刊》明顯勝人一籌,其中透過社徽、聯署,發揮互助互愛的精神,傳播自由主義及中華文化,達到成功;《海瀾》雖能提攜後輩,卻因財政拮据及人事糾紛而停刊,實屬可惜。
綜合上述友聯及高原出版社的內容,望能扼要回應余文,指出「第三勢力」在香港出版界舉足輕重的地位。友聯的社徽精神,確實推動了員工貫徹心中所思,出版《祖國周刊》,傳播學術思想,而高原出版《海瀾》,則鼓勵學生投稿,培育人才。雖然兩間出版社命運各異,但兩者都希望爭取普羅大眾的支持,帶出香港建立多元社會、擁有言論自由的重要,各人可以表達不同意見,香港才有長足發展。
(作者為香港史學會理事,民國史學會研究員議團團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