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2019-3-29
二〇一九年四月號
《晶報》面對之言文問題(容 若)

香港《晶報》一九五○年代創辦時,即力求用字淺白,副刊之重頭戲,如馮宏道之《怪論風生》,筆伐山人之《四十年目睹怪事》,筆聊生之《西遊回憶錄》,皆用「三及第」。通天曉(既是欄名又是筆名)亦然。此欄擴充為街坊服務版後,通天曉仍保持「三及第」風格,以香港大多數本地讀者喜聞樂見故也。

一九六○年代,《晶報》聘「上海作家」曹聚仁、葉靈鳳、馮鳳三為副刊撰稿①,顯然面向外省讀者。曹、馮兩位親來報館交稿、校稿,我們安排書桌、座椅、稿紙備用。葉不來,我們派人往其住所取稿。

總編輯陳霞子常對我說,「屐板階級」報紙用字要言簡意賅,批評時下「文藝青年」文句冗長洋化,舉一例曰:「她是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的母親。」認為刪改為「她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就夠了,問我知否其病根何在。我認為他們的寫作知識,來自蘇聯翻譯作品,俄文本就冗長,譯者又忠於原著,學這一套,怎不令人看得懨懨欲睡!

陳老總告訴我,他是從《文匯報》看到這些青年習作的。我說,曾看到該報彩色版有個啟事,勸投稿的「勿超過三千字」;以前看過這些青年朋友也有寫得短而較好的,有個筆名沫如,稿投《文匯報》彩色版,又有個筆名炯煒,稿投《大公報》花邊小說欄,前者香島中學學生,後者喇沙書院學生,現在恐怕已考入大學或出洋留學了。

六十年代初,陳老總安排幾名記者在副刊寫稿,使其有機會「練筆」,亦增加其微薄之收入,要我「認真潤色」。我覺得這幾位同事,確要下一番苦功。他們最愛用的一個句式:「因為XXX,所以XXX」,屬英文複合句的句法,可見當時年輕人筆下句子冗長,也受英文影響。

一九六○年代,《晶報》多渠道接受讀者來稿,連怪論、武俠小說也選刊。凡有來稿,例修正其造句遣辭。如是徵文,必須言之有物,一經錄取,務使其文理通順。如屬徵聯,若內容可取,儘管未合平仄對仗,亦將其改到合乎聯格,以資鼓勵。

作者來稿如行文潦草,筆畫苟簡,必予改正,務使刊出時不會有字體不清,筆畫殘缺,連編排也是「無字不成行」。副刊由我把關,港聞版與體育版,由校對主任譚錦把關,電訊版,陳老總親自把關。

「宿」之音「論戰」

一九六○年代,陳老總通過社論,同多家報刊論戰。其中同《香港時報》之張列宿論戰。張列宿之「宿」字,我們一向讀「肅」,突有人說要讀「秀」,無異同我們「論戰」。陳老總說:「你以為誰較有根據?」

我回想自己幼年讀《千字文》,讀到「日月盈昃,辰宿列張」,祖父教我「宿」字讀「肅」;青少年讀古詩,讀到曹植詩「列宿正參差」,杜甫詩「列宿顯輝光」,老師都說「宿」字讀「肅」。於是,我對陳老總說:「張列宿之宿字讀肅,有典可稽。」

陳老總問:「那讀秀又如何?」

我就比較這兩種讀法的根據。我想起明朝大學問家焦竑②。他曾指出,「星宿之宿,《韻略》讀秀誤也」,強調「宿是日月五星之次舍,以止宿為義」,引《陰符經》③:「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以其「宿」「陸」相押,說明「宿」字唐代讀「肅」;再從曹植、杜甫詩看,則由漢至唐,「宿」字都是入聲讀「肅」,只有到金、元以後,北音「入派三聲」,這「宿」字才變去聲而讀「秀」,焦竑遠追漢、唐,故曰「《韻略》讀秀誤也」。我們音,祖述漢唐,源遠流長,又豈會把入聲改讀去聲之理。

我把張列宿的「宿」應該讀「肅」的理據說清楚,陳老總點頭稱善,問還有其他類似之例否,我即舉出三例:如今斡旋不讀管旋,而讀挖旋,鬆弛不讀鬆誓,而讀鬆池,島嶼不讀島序,而讀島魚,都是港人失根忘本。

一九六○年代中期,香港掀起學語、辨音之高潮。《晶報》街坊服務版特闢「讀字莫讀邊」小框框,由副刊助編盧野橋④執筆,專糾音之謬。談到「糾」字讀音,時人皆讀「斗」,盧說不對,要讀如「九」,引起強烈反彈。陳老總即召盧詰問,盧說依照黃錫凌《音韻彙》⑤,有書為證。

翌日,陳老總約我飲茶,問我意見。我也依書直說:從《詩經》、《說文解字》到《集韻》,「糾」字都標讀「矯」音,俗讀如「斗」,從明代張自烈《正字通》⑥算起,至今超過四百年,黃錫凌兩皆不依,偏要依足「國語」來改「音」。黃竟強調,「聯」本讀「連」,國語不誤,讀如「鸞」;「滇」地名讀「顛」,今諱「癲」讀如「田」;「甄」同「真」音,《紅樓夢》甄(真)寶玉同賈(假)寶玉對照,非讀「真」音不可,讀如「因」,實誤⑦。黃氏認為,最錯誤莫如「糾」字,糾從得音,讀如「九」,於糾察、糾結、糾紛,俗讀如「斗」,流弊所至,賢者不免焉⑧。

我背誦了黃錫凌在《音韻彙》之立論,指出黃根本在於否定語,歪曲音,不知「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亦勢所必至」⑨。陳老總完全同意。

北京內部也有人反對文字簡化

一九六四年(陳老總升社長,仍兼總編輯),距離內地漢字開始改革推行簡化字已經八年,北京出版《毛澤東選集》(四卷本),出版《毛主席詩詞》、《毛主席詩詞三十七首》,都不用簡化字排印。一九六五年,《辭海》改編本用簡化字排印了,但仍規定一批人名、地名、書篇名不用簡化字。以古代人名而言,時間包括秦、漢、晉、唐、宋、元、明、清各代,如秦之陳餘,不簡為陳余,漢之徐幹,不簡為徐干,晉之王濬,不簡為王浚,唐之魏徵,不簡為魏征,宋之寇準,不簡為寇准,元之賢,不簡為乃賢,明之王登,不簡為王稚登,清之翁同龢,不簡為翁同和。

陳社長告訴我,聽聞北京內部,也有人反對簡化。我立即回應,自己也聽到一個故事:文字改革委員會常務委員葉恭綽⑩反對自己的姓「葉」,簡化為韻之「」,偏偏對外貿易部長葉季壯,主張自己的姓「葉」改為「」,當時,總理周恩來主持會議,認為葉部長姓葉也贊成,就此決定吧!此內幕,由文字改革委員會秘書長葉賴士透露,故稱為「三葉」故事。

一九八○年代,內地掀起「繁體字回潮」。一九八五年五月,文字改革委員會機關刊物《文字改革》第一篇文章強調「簡化越多,近形越甚,彼此混淆」,強調「簡化使新書舊書不同,國內國外不同,學了簡體,還要再學繁體」。

五月五日,《晶報創刊二十九週年紀念特刊》「週」字不簡為「周」字,此非響應內地《文字改革》號召,乃一本自己過去文字取向。陳老總已於六年前離世,不及見自己的言文取向有此成果。而我於月底,亦以身體健康情況變化,無法應付工作挑戰離開為「三普及」奮戰不捨晝夜二十多年之《晶報》。

至於港人言文之冗長洋化、受黃錫凌亂改音等影響之後遺症,都「跨越九七」,以迄於今。茲各舉一例,以概其餘:

關於前者,本來是「沒有設計圖」五個字,被一名局長繁化為「不存在有設計圖的問題」十個字。

關於後者,電視、電台,每天都出現錯字錯音,如糾正變成九(狗)正、擴大變成確(涸)大。

(作者是資深報人、香港文字研究者。)

註:

①    「上海人」,泛指浙江省與江蘇省的人。曹聚仁,浙江浦江人;馮鳳三,浙江慈谿人;葉靈鳳,江蘇江寧(今南京市)人。

②    焦竑(一五四○—一六二○),字弱侯,號澹園,江寧(今南京市)人。明萬曆年間中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後為主考官,曾拔徐光啟之試卷於名落孫山之中(徐後來官至尚書、大學士,對科學有貢獻),論者以焦為知人,乃徐之「伯樂」。焦認為佛經所說,最得孔、孟「盡性至命」之精義,圖引佛入儒,調和兩家。著作有《澹園集》、《焦氏類林》、《老子翼》、《莊子翼》等多種。他是極力推薦陳第《毛詩古音考》之一人。

③    《陰符經》,唐代道家著作,其詩韻為切韻,反映漢唐舊音。

④    盧野橋,廣東新會人。來《晶報》前,是《文藝世紀》督印人。

⑤    黃錫凌著《音韻彙》,一九四一年廣州初版,一九六○年香港重新排印。港英時期「正音」之藍本。

⑥    張自烈著《正字通》,出版於明萬曆年間,對當時「糾」字俗讀如「斗」,持否定態度。清初,修《康熙字典》,以此書為藍本。而「糾」俗讀「斗」,入亦幾百年了。

⑦    「甄」字讀「因」,據《晉書音義》,三國時已有之。可見音讀法有據,源遠流長,豈《紅樓夢》小說家言所能否定!

⑧    黃錫凌謂「糾」字讀「九」,於北方方言及客、贛方言,誠然甚合,於音則否。語「糾」與「矯」、「繳」同音而與「九」不同。「九」與「狗」、「苟」、「韭」同音。讀成「九」,等於讀如「狗」,乃天大笑話!

⑨    明人陳第語,見所著《毛詩古音考》。

⑩    葉恭綽(一八八一—一九六八),字玉甫,一字譽虎,晚號遐庵,廣東番禺人。民國初年,曾三任交通總長,兼交通大學校長。他在香港發起組織中國文化協進會,又發起編印《廣東文獻叢編》,輯成《廣東叢書》。一九四九年後,迭任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委員,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常務委員。著作有《遐庵詞》、《遐庵彙稿》、《遐庵先生書畫自選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