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2019-11-29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號
陳孝威「武人辦報」(容 若)

一九五○年代,一個偶然的機會,愛上《天文臺》三日刊,亦是偶然而於酒家樓與該刊四位主筆邂逅,得知陳孝威將軍「武人辦報」軼事。告知報界前輩湯仲光,獲得補充資料,寫成這篇我認為有價值的回憶。

陳孝威(一八九三—一九七四)原名增榮,後改向元,福建閩侯人。幼年畢業於福建武備學堂(陸軍小學)。後讀南京陸軍中學時,適逢辛亥革命,與同學回福州游說新軍統領孫道仁起義;又隨鎮江都督林述慶進攻南京。一九一四年,陳考入保定陸軍軍官學校。一九一五年,陳參與全體同學罷課,抗議袁世凱政府向日本屈服簽署「二十一條」。他咬破指頭,以血寫下「南八,男兒死耳」六字,同學無不感動落淚,齊齊高呼:誓要抗爭到底!

「南八」兩字,令人回顧唐朝歷史,話說唐玄宗天寶末年,胡人安祿山作亂,蹂躪半壁江山,張巡固守睢陽,堵住敵人南下攻佔江淮富庶之區。城陷被俘,敵人以刀威脅唐軍將士,逐個勸降。張巡罵賊不屈,輪到張的愛將南霽雲,南未置可否。張巡呼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南霽雲笑曰:「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雲敢不死!」

當時陳孝威就是這樣的熱血青年。故事也告訴我們讀書的好處。

在港創辦《天文臺》三日刊

陳孝威畢業後,在各地擔任軍職,一九二六年,任泰寧鎮守使,軍階升至中將。一九三三年,「滿洲國」國務總理鄭孝胥邀他出任要職,陳嚴辭拒絕,從此聲名遠播。而他選擇南來香港辦報。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七日,陳孝威在香港創辦的《天文臺》三日刊出版。每天只出單張四版。頭版主要刊他寫的評論;其餘三版內容,包括他人寫的評論、掌故、詩詞及廣告。一九三七年,抗戰爆發,區區一份三日刊,竟然每期銷紙十萬份以上,且能遠銷南洋。內地各戰區的同胞,也藉《天文臺》了解國際大事。由此可見此「武人辦報」有其長處。

論者以為,這份小報之能暢銷,除了當時華人敵愾同仇,早已養成關心國家命運的習慣,《天文臺》各版內容也有可讀之處。陳又將其評論譯成英文,寄給英美政要,得到英國首相邱吉爾、美國總統羅斯福的覆函,陳將覆函影印,製版刊登,這份小報,自然大收宣傳之效。

用人唯才  不分黨派

不可忽略,陳孝威用人唯才,不分黨派,總編輯陳伯流,雖是他的堂弟,卻有共產黨背景,可謂「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讎」①兩者兼之矣!不說你也許不信,《天文臺》連校對也是共產黨人。「不拘一格降人才」,刊物辦不起才怪呢!

一九三九年,陳孝威出訪菲律賓,同美國陸軍總司令格蘭中將交換對日作戰策略,格蘭提出「三十六問」,陳氏答以「三十六計」。一九四○年,德國空軍大舉轟炸英國,英人擔心德軍將會橫渡英倫海峽,登陸本土。陳發表〈大不列顛之戰應用之政略戰略戰術〉,預料德國既不會攻入英國,且連轟炸也將停止,事後果如所言。陳及《天文臺》由此聲譽日隆。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天文臺》於港島陷日前夕停刊。

一九四五年四月,陳孝威預見勝利即將來臨,在重慶將《天文臺》復刊;以財力短絀,只好改出週刊,直到日本投降後的第三年,一九四七年,始在上海復出三日刊。一九四九年遷廣州,再回香港出版。

一九五○年後,香港報紙越出越多,但不能銷往內地及南洋。到一九五六年,港報已超過一百種,競爭非常劇烈。大報每天出紙四張,各有晚報助銷,每份售價二毫至三毫;暢銷報紙每天出紙一張,每份只售一毫。《天文臺》是單張小報,卻售一毫五仙,自是競爭困難,被迫再度改出週刊,直到一九七四年陳孝威病逝。

我在香港看《天文臺》,一打開就看陳孝威的軍事評論,次及其他。記得陳與金典戎都談論過戰後東北局勢,觀點不同,從無互相非議,人們首先注意的是陳的包容。

陳孝威一生筆耕不輟,已結集成書,可分三類:評論如《太平洋鼓吹集》;讀史隨筆如《敬勝齋隨筆》;詩詞如《泰寧去思圖錄》。

巧遇《天文臺》四位主筆

我同《天文臺》四位主筆初次見面,在一九五八年,當時家住灣仔活道,每日中午,例往附近酒家樓用膳。是日也,登上悅興酒家二樓,見散座客滿,而一廂房只有四人,據坐大圓桌,前邊空空如也,雖門戶大開,我逡巡而不敢進。手中《天文臺》,卻引起注意,一客招手,呼我入座。他自報姓名黎晉偉,我亦照報如儀,且告以在中區某報任職。對方知非同路,竟不介意,笑言正談唐詩,即引「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②,問我可合律格,我答以既是律詩,而有人懷疑者,似在「處」字的含意與用法。黎先生頷首微笑,旁邊三人也有同樣反應。彼此款款深談,有如故人。我平時看三人文章,已知操語者為汪希文,有山東口音者為金典戎,滿口上海話的是寫《春江花月痕》之朱子家。同時想起三人政治背景與陳孝威將軍頗不同,於《天文臺》所寫評論,觀點往往異於將軍,而將軍能兼容並包,「武人辦報」如此,恐怕是「文人辦報」或「商人辦報」所罕見。

四人之中,我同黎晉偉最有緣。三人只此一面,後會無期,黎先生則有再見之日,可是要到一九九六年,相隔三十多年了。在一個酒會的人叢中發現他,坐輪椅。我即上前握手問安,老人家已說不出話,只望我流淚,我的眼水亦簌簌而下……

黎晉偉(一九一六—?)③,廣東南海人,畢業於順德師範。抗戰爆發時,在香港任《國民日報》編輯,後升為主筆兼晚報總編輯。抗戰勝利前夕,到廣州任《廣東日報》主筆,勝利後仍在廣州,任《中央日報》主筆。一九四九年回香港,任《工商日報》主筆,此後,一直為《天文臺》寫評論,直到一九七四年陳孝威逝世,接辦該刊。生平著述甚多,主要有《國事諍言》、《香港百年史》、《嘉柏樓詩詞》④等多種。

汪希文(一八九○—一九六○),號子申,廣東番禺人。汪精衛之姪。孫中山開府廣州,任為秘書;後隨其叔在浙江省迭任糧食局長、保安局長。汪希文是南海江太史(孔殷)之婿,妻江畹徵,才女也,早逝。他對汪、江兩大家族軼事多所憶述;對清末民初名人如胡漢民、朱執信、龍濟光、陳濟棠之事也有記述。生平精研命理,自算得壽七十;過生日猶健在,乃自殺以應之,成為大新聞。

金典戎(一九○四—一九六九),原名殿榮,字顯庭,山東掖縣人。東北陸軍大學畢業,跟過馬占山、馮玉祥抗日,後在南京中央陸軍大學任教。抗戰期間,主要擔任軍隊及軍官的培訓工作及從事戰略研究。抗戰勝利,隨東北行營主任熊式輝到東北,後回南京隨國防部長何應欽,皆任重要軍職,軍階為少將。在多家刊物發表軍事評論。一九四九年到香港後,在《天文臺》發表軍事評論。

朱子家,真姓名是金雄白(一九○四—一九八五),江蘇青浦人。由伯父金劍花帶入報行。自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三三年,先後在上海《時報》、南京《京報》、上海《晨報》任採訪主任,成為名記者。也從一九三三年起轉任律師多年。一九四○年,汪精衛在南京成立「國民政府」,金雄白成了第三號人物周佛海的心腹,專管鹽業銀行、江蘇銀行,兼辦幾家報紙,為汪政權喉舌。他又兼任特工,自言與重慶、延安兩方面都有「聯繫」。抗戰勝利後,以漢奸罪判囚,獲釋後,於一九四九年來港。他在《天文臺》,除了寫評論,還寫風月文章。八十年代,自香港移居日本,死於日本。遺著有《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記者生涯五十年》。

(作者為資深報人、香港文字研究者。)

註﹕

①    北洋政府是反共的,共產黨創始人之一的李大釗,即為張作霖所殺。

②    見常建〈破山寺後禪院〉。

③    友人告知,黎彌留時,吩咐兒子不得辦喪事,要秘密舉殯。據傳黎立下遺囑,謂大家環境困難,宜不發訃音,只行家奠,是故何年何日去世成謎。

④    黎工詩,五律尤佳,其中〈九龍城晚眺〉可以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