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專稿
「白牡丹」的稱號,第一次是從章詒和口中聽到的。那一回在飯局上,大家興致勃勃的談起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說是內地的大學生之間流行一種說法:「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看過《青春版牡丹亭》的,一種是沒有看過的。」章詒和聞言在旁微微一笑,閒閒拋出一句:「現在大家都把白先勇監製的牡丹亭,叫做『白牡丹』了!」
白先勇的白牡丹,果然不同凡響,從二○○二年開始,他不知道投放了多少精力,灌注了多少心血,把這株原本已經奄奄一息的牡丹,從瘠土荒原救了出來,放在自己的心頭,護着她、暖着她,想方設法讓她重現生機,再展笑顏,更為她放下身段,不惜拋頭露面、南北奔波,以傳道者的熱心和奉獻精神,到處去推廣去弘揚。
經過十多年的漫長歲月,白先勇終於把號稱「百戲之母」的崑曲,從瀕臨式微的狀態,以一齣精心製作的《青春版牡丹亭》扭轉乾坤,打造成年輕人趨之若鶩的心頭好。十多年前垂垂老矣的戲寶,風雨飄搖,後繼無人;十多年後的今時今日,青春洋溢的《校園傳承版牡丹亭》於二○一八年在北大首演,從台上的生旦淨末,到台下的鐃鈸簫鑼,完全由十六所大學及一所附中選拔出來的年輕學子擔綱演出,這一個戲劇性的轉變,的確令人耳目一新!
白先勇推動的這項文化創舉,經過了多年的努力與堅持,如今都事無鉅細,詳述在一部紀錄片中,名之為《牡丹還魂—白先勇與崑曲復興》!這部片由原先執導白先勇傳記片《姹紫嫣紅開遍》的鄧勇星擔任導演,從二○一八年開始攝製,耗時一年半,走訪七個城市,訪問近五十名學者,方始完成,所費的人力物力,難以計數。
崑曲義工大隊長的精神感召
幾個星期前,跟白先勇通電話,他興高采烈的告訴我,前不久,即二○二二年九月十七日至十八日,東南大學與南京大學白先勇文化基金,通過線上線下結合的方式,以「傳承與傳播:青春版《牡丹亭》與崑曲復興」為題,舉辦了一次規模宏大的國際研討會。除了白先勇本尊通過視頻連線發表感言,參加的學者與藝術家都在會上就主題展開了熱烈的研討與交流。
「凡是與會專家學者的發言,都會匯集成書,另外,我還要邀請所有曾經參與這次崑曲復興運動的朋友,都一起來把經過書寫成文,共襄盛舉。」
「你也寫一篇吧!」白先勇在電話中盛情邀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這樁盛舉中,做了什麼,該寫什麼?見我推辭,他不斷用極其真摯的言辭打動我:「回想過去,這十多二十年來,打造一齣《青春版牡丹亭》,一開始,根本不知道會是這麼困難的過程,歷經艱辛,難以言喻!」他接着說:「其實,這是天意垂成,我可不是做事那麼能幹的人,那是天意推着我一直做下去,是由無數朋友無私的奉獻與付出,在節骨眼上幫我一把,最終才能成事!」的確,受到白先勇這位崑曲義工大隊長的精神感召,無數義工小隊員都踴躍參加,甘心投入,形成了浩浩蕩蕩的隊伍,眾志成城,終於成就了崑曲復興的大業!
「《青春版牡丹亭》的形成,跟香港息息相關,你就寫寫在關鍵時刻,你曾經參與其中的幾樁事吧!」白老師最後提議。
香港是白牡丹催生之都
其實,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植根於童年時代在上海美琪大劇院觀賞梅蘭芳《遊園驚夢》絕藝的深刻印象;發軔於多年後重返故地,欣賞上崑《長生殿》搬演的難忘經驗;開展於二○○二年在香港應康文署之邀,做四次陳述崑曲之美的演講,當時,曾經托古兆申邀請蘇崑演員示範演出。從此,白先勇與蘇崑結緣,也因而踏上了推廣崑曲的不歸路,悉心製作了《青春版牡丹亭》,而香港一地,也就成為了「白牡丹」的催生之都,跟這位勇往直前的崑曲義工大隊長結下了長達二十載的不解之緣。
據悉,是香港的何鴻毅家族基金,自二○○六至二○○八年全力贊助,使《青春版牡丹亭》在全國十多所高校演出,掀起一陣崑曲熱、牡丹熱,並贊助崑曲演出,引領香港的年輕學子及普羅大眾走進崑曲世界。是余志明的香港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贊助了《牡丹一百》DVD的製作,以及香港各大學的崑曲推廣計劃和內地的演出。此外,香港還有其他的善長仁翁,在緊要關頭,仗義出手,潤物無聲,也是值得一併記錄下來的。
白先勇劉尚儉意氣相投
二○○五年夏,我把多年來為香港中文大學榮譽博士及榮譽院士撰寫的讚詞,結集成書,名之曰《榮譽的造象》,該書由白先勇為我撰寫序言。七月一日,《榮譽的造象》在天地圖書公司舉行新書發表會,書中涉及的多位博士院士都賞臉蒞臨,包括榮譽院士劉尚儉在內。白先勇當天原本要飛回台北的,也為此特地改了機票,留港出席。
那天,許多久未見面的文化學術界朋友都歡聚一堂,盡興交談。白先勇與劉尚儉兩位在我幾年前主持的青年文學獎宴會上曾經見面,這次重逢,格外高興。只見他倆於人多熱鬧的場面,在一旁密密談、不斷聊,逸興遄飛,神情投入而忘我!事後才得知,一場白牡丹越洋赴美,遠征異國的壯舉,就這樣在兩位性情中人於一次文化活動的交流中,給敲定下來了。
劉尚儉是位樂善好施的實業家,雅好藝術,能詩善文。我是在詩翁余光中七秩華誕的盛會上認識他的。初次見面,就發現這位成功的商家與眾不同的灑脫和豁達!身為皮業大王,原籍河南鹿邑的劉尚儉嗜好獵鹿,更喜策騎草原,馳騁大漠。他為人慷慨大度,不拘小節,自稱「離經叛道」,卻對推廣教育、弘揚中華文化,極具使命感。他曾經大力支持我為中文大學創辦的「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歷時三屆,每屆經費超逾百萬,而劉尚儉獨力支持其中一半。記得第一次在電話中向他募款時,我一共用了五分鐘陳述需求,他二話不說,立刻應允;第二第三屆,則各用了三分鐘。劉尚儉處事極有原則,乾脆利落,有所為有所不為。有一次,他在赴美的飛機上邂逅了柏克萊加州大學校長田長霖,兩人比鄰而坐相談甚歡,到了下機時,他已經對田校長許諾捐贈美金數百萬巨款,以推展柏大校務暨促進中西文化交流。
原來,在那次《榮譽的造象》新書發表會上,劉尚儉見了白先勇,主動向這位崑曲大義工提出:「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麼?」那時白先勇恰好密鑼緊鼓在籌措白牡丹赴美演出的事宜,為了龐大的經費,正在傷透腦筋。劉尚儉的提議,好比一陣及時雨,解決了懸而未決的大難題。結果,劉尚儉慷慨贊助赴美費用的一半五十萬美金,使《青春版牡丹亭》於二○○六年九月及十月間,得以順利前往美國加州,先後在柏克萊、爾灣、洛杉磯及聖塔芭芭拉四地演出,盛況空前,大獲成功。
二○○七年四月中,我和白先勇應王蒙之邀,前往青島海洋大學講學。我們三人同住在海大賓館五十四號樓。當時的樓層高低,按年齡分配,樓下是眾人共聚的客廳飯廳,王蒙住二樓,白先勇住三樓,我算是三人之中最年輕的,於是給編派爬四樓。白天演講完畢,到了晚上,樓下的白先勇,順便上來跟我聊聊天。我們談了很久,發現他弘揚百戲之祖,我推廣華文文學,雖然規模有大有小,但是大家所親身遭遇而又不足為他人道的艱辛與困難,卻是相去不遠的。白先勇最感到為難的事,莫過於推廣文化活動,必須到處募捐,要讀書人談錢,確實難以開口。經過了這一席夜話,使我更了解他為了帶領崑曲,而四處奔波,廢寢忘食的付出與決心。當時就心中暗忖,以後只要有任何可能,必定要為白先勇的崑曲復興大業盡一份心意,哪怕微不足道,也要竭盡綿力。
周文軒最後的善舉
那年的五月,在北京欣賞了《青春版牡丹亭》演出一百場,喜見白牡丹越趨成熟,風姿嫣然。同年十月,劇團應北京國家大劇院之邀,成為開幕誌慶的重頭好戲,這可是令人喜悅的大事!我在得知訊息之後,馬上邀約林青霞一起赴京觀賞,還以晚上一起觀劇,白天帶她去拜訪季羨林、楊絳等文學界前輩先驅作為「利誘」。青霞應約訪京,不但連看三晚《牡丹亭》,還在第三晚觀後,宴請全體蘇崑演員火鍋宵夜,在席上,她為這群瞬息間變為小粉絲的可愛年輕人打氣講故事,對勉勵大家繼續在舞台上努力獻藝,發揮了很大的鼓舞作用!
然而,這一切光環的背後,卻還發生了一宗鮮為人知的驚險故事。原來,北京大劇院在《牡丹亭》即將推出的最後關頭,突然提出了收取場租的要求,這一項額外的費用,使人措手不及,不知如何面對。我在香港收到來自北京的告急電話,情急之下,唯有趕緊走訪新亞校董會主席周文軒博士以尋求出路。
周博士是位不折不扣的儒商,雖然創業致富,畢生卻以濟世救人為目標。他醉心藝術,崇尚文化,認為文學音樂不但可以陶冶性情,還可以興教樹化、移風易俗。生活中,他熱愛弦歌之聲,曾經為古典詩詞譜曲,並以張繼的〈楓橋夜泊〉為題作曲,匿名參賽,榮獲冠軍。身為蘇州人,他與夫人都雅好崑曲,二○○五年初,蘇崑「小蘭花班」來中文大學演出兩場折子戲,就是由新亞書院贊助的,而新亞的資源,即來自周文軒博士的慷慨捐貲。
記得那是九月初的一個星期五上午,天氣仍然悶熱無比。走進周博士那位於尖東的所在地,內心只覺忐忑不安,不知道到時如何啟齒。其實,早些時我已經拜訪過周博士了,當時是為了白牡丹的北京演出經費而自告奮勇去募款的。記得周博士和顏悅色的說:「演出經費要多少?先去別處募集一下,不足之數,由我來填補。」往後的幾個星期,嘗遍了到處碰壁、徒勞無功的滋味,用盡了英語、法語、滬語、粵語、普通話的技能,向各方人士求援,費盡口舌宣揚崑曲的妙處,卻毫無成效,終於,硬着頭皮,再次走進周博士的辦公室。
那天事前向白先勇請示所得,知道即將開口的不是一個小數目,面對着溫文慈祥的周博士,我們之間一向是用吳儂軟語對答的,他輕聲細語的問:「還欠多少?」我低頭悄悄的回答,沒想到他竟然一口答應了!「好!這個數目,我來贊助吧!」接着,又聊了一會,周先生說,他做善事,很多都是匿名捐贈的,「盡了心就好,何必出名!」他也沒有多要戲票,說是給太太看就可以了,因為她喜愛崑曲。接着,他又說:「走吧!去銀行,今天星期五,要趕着去寄匯款啊!」時近中午了,天氣鬱熱,他沒有猶豫,未及用膳,就冒着熱汗匆匆下樓趕去銀行了,為的是一次捐獻,一份承諾。
事後,因見周博士回答得這麼爽快,我一直在提心吊膽,不知道當天的對話,他是否聽清楚了,深怕我低頭回答時,把那大筆款項的數目字最後一個零頭在喉嚨底吞掉了,讓他發生誤會。幾天後,我有澳門之行,船開出碼頭,在海上即將失去訊號的時刻,忽然收到白先勇的來電,「匯款收到了。」他在那一端說。「收到多少?」他說了個數目,幸虧零頭沒有少,這下,我終於放下了心頭大石!此時,望出船艙,只見白雲悠悠,碧波漾漾,內心充滿了美好的感覺。
嗣後不出幾個月,周文軒先生就因病去世了,這次慷慨捐款,可能是他生平最後的一項善舉。
李和聲的慷慨捐助
二○一八年四月十日,為慶祝北京大學創校一百二十周年,《校園傳承版牡丹亭》在北大百周年紀念講堂隆重首演。早在二月間白先勇來中文大學開講《紅樓夢》時,已經帶來這個好消息,並邀我屆時前往北京一起觀賞。令人料想不到的是,這群並非專業演員和演奏者的年輕學子,僅僅經過了八個月的集訓排練,竟然就有如此令人矚目的超水準演出,難怪白老師一面看戲,一面頻頻說:「整個人都給學生的熱情融化了!」
當天晚上,我們在旅舍中相約商討,彼此都認為這樣優秀的《校園傳承版牡丹亭》,除了演出成功,更具有標誌性文化事業的意義。二○○五年白先勇首次在北大推出崑曲,當年這批年輕學子,還是一群七八歲的孩子;如今,他們已經成為正式粉墨登場的參演者,在北大百年禮堂上將崑曲的「情」與「美」發揮得淋漓盡致,而我國的文化精粹,終於一脈相傳,後繼有人了!
白先勇託付我回港之後,與中文大學校長商談,希望把《校園傳承版牡丹亭》帶來香港,在中大演出。承蒙段校長竭力支持,此事似乎漸有眉目了。然而演出經費呢?又是一項龐大的支出,有哪位善長仁翁會慷慨解囊,踴躍捐助呢?於是,我想到了熱愛傳統戲劇的李和聲先生。
李和聲先生是中文大學和聲書院的創辦人,也是眾所周知的金融界翹楚,他平生熱愛京劇,一心弘揚,不求回報。在中國的戲劇界,一向是京崑互通,一脈相承的。還有什麼比求助於李先生更佳的方案呢?更何況李先生對我來說,既是父執輩,又似兄長般的人物,跟他開口,比跟任何旁人更加容易。正如所料,那回跟李和聲先生一提此事,他馬上應允,並且囑咐我務必要跟白先勇來個飯約,讓同道中人能藉此機會,好好為推廣崑曲、弘揚國粹而歡聚暢談。
記得那次的飯局,席上主客除了白先勇,還有中文系的崑曲專家華瑋教授等人。李和聲先生在上海總會設宴,還特地從家中帶來珍貴的冬蟲夏草宴客,大家言笑晏晏,賓主盡歡。
二○一八年十二月二日,《校園傳承版牡丹亭》在李和聲先生及其他多位贊助者的全力支持下,於中文大學邵逸夫堂順利公演,除了北京的年輕學子,還有香港及台北的學生參加演出,崑曲這一傳統瑰寶,終於煥然重生了。
回顧往昔,在二十年來的悠悠歲月中,這株由白先勇悉心撫育的白牡丹,跟香港結下的既是一段難分難解的情緣,也是一份有始有終的善緣,象徵着人間有情,善心永存。
(作者為香港著名翻譯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