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書話
那一年——「沙士」肆虐的時候,牧師在殯儀館為她主持安息禮,述說她的生平。她兒子走上台憶述她的生前行狀,說得出的都只是一些表面零碎的事迹,試問又有誰清楚知道她內心的憂鬱呢?
單由她從一個信奉佛教多年的信徒,卻在離世前短短不到十天裏改奉基督教,就能窺見她情緒變化的劇烈。一直以來她是個虔誠的佛教徒,茹素十年,守戒甚嚴,連一棵葱一枚蒜子都不願吃,而且每天誦經禮佛。沒想到病重入院的頭一天,竟然吃護士為她預備的雞肉飯,卻拒絕丈夫給她捎去的五行蔬菜湯,甚至不肯見他一面。
二〇〇三年春天,她癌病復發並且已是末期,癌細胞侵蝕全身的骨頭,尤其是髖骨及兩條大腿骨骼,她感到痛徹心脾,可是為了不讓親人擔心,她強忍痛楚,卻不吃嗎啡止痛藥。初時還可以勉強起牀站着吃飯,坐着誦經,逐漸病情嚴重了,她只好躺在牀上,斜靠在枕頭上吃喝,在牀上默念經文當然是可以的,至於大小二便的處理只好由丈夫代勞了。
臨終前不快和懷疑湧上心頭
在她的最後階段,女兒去看她,趁着丈夫不在身旁,她神秘兮兮說:「阿女,這是我家的門匙和我的英國護照,你收起來吧。切記不要碰你爸給你吃喝的任何東西,他要毒死你。前天夜裏,我聽見他跟一個女人說話,那女人說:『我一定要把她弄死。』你知道嗎?阿女,這女人是鬼,不是人,她附在你爸身上了,你爸已經不是他自己了,等我死了以後,你爸也活不長的。」女兒聽後,心下發毛,她竟然會說這般無稽之談,可見媽媽對爸爸是如何的不信任啊!女兒依稀記得多年前,在爸爸動心臟手術之前的一天,跟她說:「我不知道你爸這次可否活下來,如果他就這樣死了,那我又該怎樣辦呢?這些年來,我不曉得他跟『那個女人』還有沒有見面呢?」女兒回答:「媽媽,你不要猜疑爸爸吧!如今他人老了,又沒錢了,誰要他呢?」女兒記得心理學家說過,人一旦到了快死的時候,過往一切的不快和懷疑都會一併湧上心頭。她知道媽媽對於爸的不忠,一直耿耿於懷,令她憂鬱了大半生。
一九九一年冬天,這位媽媽發現自己得了乳癌,幸好是第一期病患,割除了一邊的乳房,休養了一個月,又回復吃喝玩樂的生活。那時丈夫在南洋經商,她一個人留在香港,兒女都在外國讀書。獨自在香港生活,孤孤單單,但是她也不習慣南洋的生活。有時她會想像丈夫在享受陽光與海灘,誰也不能擔保他沒有美人相伴,何況多年以前她到過那兒,發現他有外遇,如果不是一雙兒女勸阻,她已跟他離了婚。其實那已不是第一次鬧分手,早在二十年前於英國,丈夫跟一個意大利女人有染,由於家姑說項和丈夫認錯,她心軟了,打消了離婚的念頭。但風流成性的丈夫,傷害了她的尊嚴,如此一次又一次的不忠,叫她對他失卻信心,偏偏她又是個生性倔強的人,不輕易向別人傾吐心事,習慣把情感埋在心裏,可能癌症就是這樣憋出來的。
手術完成後,肉體的痛苦雖然都默默啃下了,心理的創傷卻是無法估量的。根據醫學統計,有不少重病病人手術後會患上憂鬱病。她雖然沒有跟丈夫和女兒透露,但據她的行徑來看,她是患了憂鬱病。
哭對女兒懺悔
人生無常,二〇〇一年初,她乳癌復發,轉移到骨骼,做了十次電療,療效不錯,有一年多日子,身體狀況還可以;那時她的女兒在美國東岸,也是舊病復發——憂鬱病。母女倆的命運似乎冥冥中偶合。
她患乳癌的時候,女兒婚姻失敗了,也患了憂鬱病,母女性情一樣倔強,女兒並沒有把離婚的消息告訴媽媽,怕媽媽為她擔心,而媽媽也陷在憂鬱的情緒中,由是母女各自黯然神傷,久久不能自拔。這回媽媽乳癌復發,女兒則為情緒病發而煩惱。她們又一次為各自的病而掙扎,這次卻是天各一方。當女兒回到媽媽身邊的時候,媽媽的病已到了最後的階段了。
癌細胞在她身體裏搗亂,把她堅強的意志力都吞噬了。有一陣子她還滿有信心抗癌:什麼靈芝藥療法、救命蔬菜湯療法、氣功療法她都試過,似乎沒有很好效果。接着的一段日子裏,她灰心絕望,骨頭的痛楚令她癱瘓在牀上,連翻身都成問題,更談不上如廁去了。她遵佛堂師兄的囑咐躺在牀上誦經,祈求上天保祐自己可以無疾無痛而終,明知是妄念,只因病痛把她折磨得失卻理性。
她從沒跟女兒表達過歉意,但最後兩次見面,她竟然哭着對女兒懺悔,後悔年輕時沒有好好照顧女兒。她淚流不止。她說:「年輕時我為了追尋自由自在的生活,婚後隨着你爸到英倫讀書,才把教養哥和你的責任轉交給外祖母,造成了後來無法彌補的親情缺陷,你會原諒媽媽嗎?」
女兒安慰她說:「媽媽,不要緊,每個年輕人都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快樂,況且你當時也還是一個少女耶!我現在很幸福,丈夫很疼我,你用不着擔心我。媽媽我是很愛你的!」那一刻,母女淚眼相向,但內心卻是喜悅的,隨着流淌的淚水,彼此的心靈澄明一片,沒有一點雜念,也沒有一絲憂鬱。
前文所說的媽媽,其實也就是我的媽媽。她在二〇〇三年夏天故去了。我寫下這篇文章的目的有二﹕其一是藉此文來懷念她,其二是為她及她那一代的女性說一些話。在中國人的家庭裏,母女的感情很複雜,在一般家庭中,女兒和母親的表面關係似乎很親密,但骨子裏卻可能是愛恨交織,糾纏不清。俗語常說:「父母愛子女之心無微不至」,又說「母愛是偉大的,是無私的」,我對於這些說法,卻很感疑惑。我會問:「真的嗎?真的是如此沒有自私心嗎?」我認為父母對子女的愛心不盡是單純無私的。中國人社會不是也流行一句話「養兒防老、積穀防飢」嗎?事實上我觀察身邊很多做母親的,她們對待女兒的行為是期盼和操縱多於愛護的,一句「都是為了你好」,就可以扼殺兒女的自主權利了。我和媽媽的關係跟一般母女不盡相同。我自小不跟媽媽一起生活,她和我生父離婚後即把哥和我交託給外祖母照顧,改嫁後又隨丈夫到英倫度日。許多年過去了,母女重逢之時,我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然後輪到我遠赴重洋讀書,結婚,一呆又是十多年。最後回到香港,她已年逾半百了,要彌補母女之間的情分已難乎其難。
怨恨之心阻礙母女親近
母女間的情誼並非單靠血緣維繫,還得依循後天的培養才可以開花結果。作為女兒,從小缺乏母親的愛,有如植物只有水份而沒有陽光照拂,花朵無法生長得茁壯亮麗,果實更難以結得出來。小時候,我不知道媽媽為什麼要改嫁?為什麼要離開我們?我以為她不愛我了,幼小的心靈脆弱無依,疑惑得不到解答,並且生出了怨恨之情。怨恨是侵蝕人心的毒藥,它傷害了我,令我的心靈失卻平衡,造成了情緒病。病患者的心靈枯竭,對於親情的感覺麻木了,母女之間像隔了一道冰冷的牆,各自受着感情的折磨。好長一段日子,我和媽媽說話的當兒,眼睛不敢朝她的眼睛看,是我怕媽媽看穿我的心事嗎?抑或我對媽媽心存芥蒂,不想用心了解她呢?我想兩者都有。我這個女兒真是不肖,我常問我好朋友:「你會不會覺得我太心胸狹窄了?我為什麼不可以原諒媽媽的過去呢?」好友總是說:「我並不覺得你記仇,換了是我,可能表現得更差。」可是,我就是不能釋懷。自責很深,認為自己不是一個乖女兒,如此使情緒更糟,更無法推倒橫亘在我們中間的這道牆。我知道我是難受的,以我所知,媽媽也不好受。
媽媽的人生遭遇其實不見得比我好。她十歲喪父,跟寡母相依而活,結婚的對象又是花花公子。女性以婚姻家庭幸福為主要的依歸,故此她時常受到困擾。她的大半生依託在我的後父身上,偏偏他是個紈袴子弟,她在感情方面的安全感闕如。生活無缺之餘她寄情於麻將枱上,內心的苦惱不言而喻。對於兒女她自問沒有付出很多,故一向不敢對我們有何寄望,從來不會要求我們回饋她。試問哪個母親不希望老有所依呢?這點我知道,到了她的晚年,我當然也會義不容辭的盡女兒應盡的責任,可惜這段日子不是很長,只有幾年的日子她就去世了。
現在回想起來,我對媽媽的照顧真的不夠,我離婚之後的十年裏,獨自憂鬱度過,連媽媽都不清楚我的心理狀態,她知道我不開心,卻並不了解我真實的情緒是如此低落。我沒有告訴她,這是我對她生氣的表現嗎?我的確認為媽媽從來就不在我身旁,也無法分享我的喜與憂,我習慣了把事情憋在心裏;另一方面,媽媽年紀大了,她很關心我,有時甚至過份關心,卻又不曉得如何表達情感,令我感到不舒服。故此我索性不告訴她,免得她擔心。如此這般的相處,只會令母女情感越來越淡薄。我和媽從來不吵嘴,卻也從來不親密。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有點愧疚,我想媽媽何嘗不想女兒對她熱情一點呢?我可以對別人的媽媽說心裏話,為什麼不可以跟自己的媽媽說呢?我當然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是因為我太在乎媽媽的愛了,所謂「愛之越深,恨之越切」,是嗎?
(作者是香港作家。著有《憂鬱病,就是這樣——一個憂鬱病患者的自白》、《食物的往事回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