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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3-28
二〇二二年四月號
並不寂寞的人生──《寂寞的花朵》詩集讀後(汪威廉)

去年故世的余英時先生在二○一八年《明報月刊》六月號發表〈代表海外中國思潮的刊物〉長文中,提到王道(貫之)從菲律賓回香港,得到錢穆先生的幫助,出版《人生》。一九七一年二月刊行二十周年。王先生逝世,雜誌也停刊了。余先生歎道:「創刊人和《人生》竟同時終結。這是香港流亡知識人出版史上一個感人的故事。」 

我記憶中的「人生」詩人

在台灣的學生時期,我是《人生》的忠誠讀者。當時美、蘇兩強對峙,錢先生經常感歎道,我們唯一的武器只有中國固有文化了。我開始關心講解歷史與闡述文化的刊物。發現《人生》有另一種好似史詩的欄目。一個乾燥而複雜的歷史文化題目,用詩歌的形式表達出來,既有深度,亦具美感。

到了美國後,我接觸到的中文書刊大大減少,把香港的刊物也淡忘了。新世紀初期,一個老朋友送我一本他的詩集。原來,他的筆名很多,我記憶中的「人生」詩人,正是他。令我有「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的喜悅。

這本詩集題為《寂寞的花朵》,作者在封面內頁自我介紹:「一九二○年出生於開封,(原籍為泌陽)。對日抗戰期間,求學並畢業於國立西北師範學院史地系(在陝西城固),其後即在四川擔任中學教師。抗戰勝利後,赴美國求學,並畢業於芝加哥大學(史學系博士)。其後,即在美國擔任大學教師。平平庸庸,無何可圈點之處。今已退休,願能多讀些書,多多了解些自己、社會、人生及天地。」 

王西艾,就是王正義(Chester Cheng-I Wang,一九二○─二○一六)。他寫作的範圍廣、體裁多、數量也不少。尤其是新詩,散見於報章雜誌,隨興而用不同的筆名。我問過他,「西艾」這個名字有什麼特別意義呢?他笑着說,那就是舊式Wade-Giles中文羅馬拼音的縮寫啊!我恍然大悟。只怪自己腦筋不轉彎。

他出版了好幾本書,據我所知,只有這本詩集的卷首刊出「獻詞專頁」,寫道:「紀念先父友梅公(一八八八─一九五○)和他的好友們。」西艾的祖父王覲侯先生是前清貢生,商農並務,家境富裕。育有四子,以三子友梅和四子友琴,最有成就。友琴從政,不幸早逝,由友梅持撐家務。友梅先生喜愛書畫,一手漢隸最為出色。一九三二年,河南大饑荒,泌陽情況嚴重。他捐米糧設食堂,《泌陽縣志》曾有記載。抗戰初期,國共合作。又被稱為「共產黨人的朋友」,記入《鄂豫邊英雄譜》。解放以後,政治運動接二連三,社會混亂。老先生離世時,音信不通,讓在海外孤軍奮鬥的西艾耿耿於懷。詩集的內容,不乏對人性、戰禍的描述,與官爭、民鬥的慨歎。我相信,卷前加上薄薄的那一頁,卻表達了詩人萬鈞沉重的心情。

王西艾的人生

西艾給人的印象,是一位謙謙君子。正如其自述中指出的,只希望由讀書而多了解自己,進而認識「大千世界」。寥寥幾個字,已有太史公所云「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內涵與氣慨了。

在求學時期,他同時拿到哈佛和芝加哥兩個學府研究院入學資格。為了獎學金,選擇後者。不過,在入不敷出的狀態之下,他還要到處打工,開過農場的拖拉機和市區的出租車。書呆子一個,卻對芸芸眾生的芝加哥大都會蠻熟悉的。還知道用英文罵人的粗話。也許正由於此,寫作的詞匯特別豐富。

他師從的顧立雅(Herrlee Gleasner Creel)和錢存訓是兩位知名學者。漢學家顧教授最喜歡用Paleography這個字。它是古語言文字學,漢字形音義的總稱。錢先生是一位圖書管理專家,對漢字的演變與版刻歷史最有心得。受了老師們的啟發,西艾毅然提出王國維的生平及其學術,為其學位論文的題目。一九六二年八月二十八日,"Wang Kuo-wei,His Life and His Scholarship"定稿呈交,又順利通過答辯口試。

前清遺老王氏學問之淵博,梁啟超說他「不獨為中國所有而為全世界之所有之學人。」論文就先把王、梁兩人做了比較。他們的年齡、時代、背景相仿。一位是死忠的保守派,另一個是「不惜以今日之我,難昔日之我」的維新改革派,形成對比。人生的終結,一個是投湖自盡,另一位則因腎病尿血,進行手術,醫生把好壞兩腎攪錯而終於閙人命。二○○六年八月間,北京協和醫院展覽原始文件,解說當時實況,仍然無法說服人。不過,病人自己當時曾說,責怪「醫生孟浪,我覺得冤枉」。可見梁任公對科技的信念,抱持開朗、寬容的態度,與王靜安則有異曲同工之妙了。

三分之二的論文篇幅,討論王國維利用甲骨、鐘鼎、簡牘等新材料,研究商周秦漢古史。有別於當時「疑古」一派,他提出「中國文化之變革莫劇於殷周之際」的論點,肯定古史文獻之可徵。又另闢一章,強調「觀其會同」,闡述邊疆少數民族對傳統戲曲的影響。

飲冰室主人在政論時評方面,大聲疾呼。反之,觀堂先生遠離塵世,潛心研究詩文體制,以及哲學美術等問題。《人間詞話》可說是一本談人生的作品。標榜的「三大境界」,是文學也是人生的境界,亦即「禪」的「形上」 學(Metaphysics)的境界。西艾徹頭徹尾是一個詩人。一九七七那年,他就利用第二次傅爾布萊獎金的機會,到日本京都大學修佛學禪。英譯馮友蘭哲學方法論《新知言》一書,或因《論詩》一章而引起的。譯本乾脆以「形上學」為題。至於英譯日文書,狄原朔太郎的《詩之原理》,乃其不二之選了。卷首寫了十頁的譯者緒言。反觀形上學英譯本,序跋闕如。

一九六二年秋季,西艾就到洛杉磯的南加州大學任教。兩年後,以傅爾布萊學者身份,造訪台灣,也注定跟夫人Sophie的千里良緣。婚後調職夏威夷大學。戲言為蜜月渡假。他倆子女雙全,家庭生活美滿。一九六五年,遷居中西部,長期主持發展威斯康辛大學東亞圖書庫藏,兼做研究工作。一九八七年卸下圖書館部分職務,從事翻譯與寫作,整整十年。一九九六年底退休。次年元月二十七日,威大David Ward校長寫了一封信給他,感謝對學校的長年貢獻,並祝賀獲頒退休教授的榮譽。

人們常把從一首詩、一篇散文、一齣戲、和一部小說的不同體裁來形容人生從少到老的各個階段。西艾的寫作過程,則以詩歌為始亦為終。他從戰亂、流亡、以至求學美國而安定下來的時候,已入中年。寫的詩,就是敍事說理的長歌長調了。正因如此,我才有接觸到談「人生」雜誌的緣分。

五月花開 六月花謝

這本詩集,舊題《在寂寞中謝去的花朵》,一九六二年初版。由於父執張君邁先生指出三個毛病:一、題目太長了;二、用「在」字開始一個句子不合乎中國語法(此點我尚未能完全體會);三、「謝」應改為「冫射」。新版的題目縮短了幾個字。表示他「完全接受了這位慈祥愷悌的老人的誨正。」全卷分為舊刊與增訂,前者均在《人生》發表過,後者則散見於台灣、澳門、加拿大等地報刊。合計二十四首,包括少數舊體,幾乎全是長篇。這些作品,寓意深邃,文思馳騁。富麗的詞匯又被嫺熟的高手駕馭着。而史詩的內涵與體制,無論是抒情抑或敍事,都勾勒出一幅幅既浪漫又寫實的憧憬、應許與期待。〈五月花開,六月花謝─問石獅子〉一詩,可為實例。一件六月初發生的事情,詩人向街頭的石獅子問話:

在你嶙峋堅貞的記憶裏,

是否仍秘藏着一個

坦克車鎮壓蒲公英的傳奇?

…………

…………

何年何月?親愛的,我才能把這

恆古絕艷的鮮花,

飽含着世紀之淚,

綴在你的胸襟?

首句引起我對韋端己〈秦婦吟〉洛陽城街景的聯想,末了綴花胸前,又有王摩詰重九思親「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慨歎了。全詩內容六十二行,題目兩行。歷史考驗詩人,進而塑造詩人之心靈。詩人又運用語言而賦予時代的新義。《寂寞的花朵》的語言,讓我們感到詩人的生命,非但不寂寞,而且富有人文內涵的意蘊,多彩多姿,有憧憬,也有領悟。

謝啟:此稿收集資料與寫作期間,多承芝加哥大學錢孝文先生,威斯康辛大學楊岸琳及爾灣加大張穎兩位小姐的幫助,特此誌謝。  

(作者為旅美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