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冊:明月灣區
2024-4-30
二〇二四年五月號
恍惚是仙蹤—白雪仙的藝術生涯(黃秀蓮)

白雪仙女史生於一九二八年,屬龍,九十六歲依然意態雍容,舉止嫻雅,煥發風華。正值龍年,芳辰快到,祝願仙姐「芳齡永繼,仙壽恆昌」。

有回白先勇在中大主講崑劇講座,說:「你們香港有位演員,是藝術家。」頓了一頓,我在座中莞爾,猜出他口中的藝術家是誰。接着道:「白雪仙女士曾告訴我,她也受了崑劇很多影響。」白先勇近年重振崑劇不遺餘力,白雪仙則以粵劇為一生志業,二白相逢,自然識英雄重英雄。小說家觀察力精到,分析力透闢,故而簡括地以「藝術家」來形容。

藝術家成長之路是漫漫的,往往印記了個人的奮鬥、因緣的際會、行業的盛衰、時代的風雲、歷史的起伏。

白雪仙是「小生王」白駒榮的九女兒,遺傳基因賦予她清秀外型與學戲潛質,戲曲世家的背景有助拜師、入行,可是舞台表演始終講究真功夫,觀眾付錢看的是唱做念打等實力。在起跑線上她只是啞口梅香,循序遞升,曾經升為正印,自覺不足,寧願退居二幫,小小而青澀的年紀在進退之間已有分寸,不敢踏上未能勝任的崗位,謹守「君子求諸己」的原則,已具備藝術家的雛型了。

藝術家好學不倦,師傅薛覺先「把手教的是《六國大封相》的宮燈,和《胡不歸》的春桃」。為求轉益多師,尋尋覓覓,終於認識到胡韺(孫養農夫人)。她之所以學得京崑程式與領會到崑劇美感,主要是得胡韺悉心相授。胡韺是梅蘭芳入室弟子,也是美學家,有本事把整個舞台設計得如詩如畫。「孫太教了我很多關於表演程式的道理,也教了我京戲的身段做手。她什麼都很幫忙,服裝、道具、布景各方面,都提出寶貴意見。」身段做手尚可偷師,表演程式背後的道理需要解釋才能徹悟,然後舉一反三,力學不倦,幾年間造詣突飛猛進。

白雪仙拼勁狂熱,為了演出《牡丹亭驚夢》,枕邊放了湯顯祖原著,廢寢忘餐,以揣摩杜麗娘的心情,以後其他劇本莫不如此。她一直演文場戲,但《白蛇新傳》中盜仙草與水漫金山偏有大量武打場面,已經三十三歲了,還拜張淑嫺為師,學武功,練腰腿,照片見她凌空躍起。藝術家尚有許多特質,如執拗到底、不容自己台上出錯、團隊紀律嚴明、大公無私、絲毫細節都要無懈可擊……

藝術家不喜歡掣肘,那麼由自己做老闆就最能實踐理想了,她二十八歲成立「仙鳳鳴劇團」,劇作家唐滌生與胡韺同是推手,主理一切,三位核心人物以提高粵劇水平為己任。劇團老倌有任劍輝、梁醒波、靚次伯、任冰兒、林家聲、蘇少棠、朱少坡……樂師有朱毅剛、朱慶祥、呂培原……編舞有吳世勳,一時翹楚又適逢其會,同心同德,成就了白雪仙這完美主義者的夢想。仙鳳鳴以製作精美打響招牌,從一九五六至一九五九年間鑼鼓響徹梨園,傳世之作陸續登台,依次是《販馬記》、《紅樓夢》、《穿金寶扇》、《花田八喜》、《跨鳳成龍》、《蝶影紅梨記》、《帝女花》、《紫釵記》、《九天玄女》、《西樓錯夢》、《再世紅梅記》等,這四年月盈星耀,長空璀璨。

她演的一些角色叫人難忘。長平公主高華而冷傲,她氣質最接近;許多伶人都演出過〈香夭〉一幕折子戲,鮮能曲盡公主駙馬亡國之痛。《蝶影紅梨記》與《紫釵記》的女主角都是青樓女子,謝素秋與霍小玉都有濃厚自卑感,遭擯逐、被拋棄的酸楚,給演得層次分明絲絲入扣。《穿金寶扇》唱〈蘇三起解〉一段快板,悲憤而淒厲。《花田八喜》搓線、穿針、綉鞋幾個京劇做手又可愛之極。一系列作品奠定了白雪仙在粵劇史的地位。

舞榭歌台,清音繞樑,人間悲歡,如夢如幻。就在繁華勝極的一剎那,唐滌生在《再世紅梅記》首演之夜猝然而去,「曲隨廣陵散」,劇團猶如樑傾柱摧,白雪仙萌生伯牙碎琴之意,在母親勸解下,才領着劇團繼續舉步前行。

藝術家重視薪傳,因《白蛇新傳》舞蹈場面而訓練了一批如花少艾,無心插柳柳成蔭,「雛鳳鳴」因而成立。任白富於理想,立己立人,愛護徒弟的程度簡直是水銀瀉地,足以留芳粵劇教育史。

藝術家追求完美,認為經濟成本與時間成本並非首要,拍《李後主》不設財政預算,結果虧蝕嚴重,也不後悔。

藝術家手不釋卷,積學儲寶,眼界、視野、底氣來自多方面學習。經年浸淫文學,提筆為《姹紫嫣紅開遍》這本紀念集作序,序文〈思入水雲寒〉是一篇情深委婉而行文綿密的好文章。唐滌生鼓勵她寫書法,培養昔日閨閣的氣質和內涵,日後她親自揮毫為「任白樓」題字,一手好字高懸牆上。文化底蘊使她游刃有餘地擔任藝術總監,不泥古,不拒今,現代手法和西洋音樂,按情況大膽吸納,謹慎融合,兼容眾長,視聽更為豐美。

藝術家情深,她十五歲時在澳門與任劍輝相逢,生旦合作無間,相依相守。任姐生時給照顧得無微不至,任姐死後為紀念冥壽而上演《重按霓裳歌遍徹》(折子戲)及四套名劇。更成立任白慈善基金,捐資香港大學,大學將工程系大樓重新命名為「任白樓」。又在將軍澳景林邨成立「任白慈善基金護理安老院」,由基督教家庭服務中心管理,陳寶珠和梅雪詩陪她探訪安老院,院舍老人驚喜不已,那光景依稀是當年義演、探望病童的延續。

白雪仙說:「有人認為我搞『仙鳳鳴』很辛苦,做事過於認真,大可不必。但我愛,就不見其苦,我愛粵劇,希望能做到最好,便一生無憾。」這番自白,用來描寫她的藝術生涯最貼切不過了。

(本文圖片由黃秀蓮提供。作者為香港作家、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任白珍藏展「九十風華帝女花」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