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冊:明月灣區
一眉彎月悄悄探出雲影,像焦距捕捉到的影像,在朦朧的夜空中逐漸明亮、清晰,彷彿睡眼惺忪的美人舒開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
風,陶醉了。彷彿隨月光款款而來,穿過幽邃的羚羊峽,掠過蜿蜒而秀麗的西江,像精靈一般闖進這座古老的端州城,敲響了宋城牆內永明宮上簷鈴,鈴聲陣陣,猶如珠落銀盤,驚飛了瓦脊上的一行飛鳥。
端州,又名端城,隸屬廣東肇慶市管轄,至今有兩千多年歷史。開國元勳葉劍英元帥就曾賦詩:「借得西湖水一圜,更移陽朔七堆山,堤邊添上絲絲柳,畫幅長留天地間。」盛讚肇慶星湖的秀美景色。
星湖,境如其名。星河之畔。湖光山色,如人間仙境。每至春季,十里湖堤,馥鬱芬芳,七彩紫荊爭相競放。一朵朵,一簇簇,掛滿枝頭。倘若空中俯瞰,蜿蜒的湖岸線宛如一條七彩飛花的紐帶,把山、湖、城、江,點綴得色彩斑斕。到了夏季,荷香瑟瑟,端州八景之一的「寶月台」荷花盛開。紅荷翠葉,宛如城中鑲嵌了一顆翡翠明珠。
我出生在端州的騎樓街,在那裏長到七歲。那時老城很小,一條東西走向的騎樓街貫穿着老城區。騎樓街有書店、藥房、麵館、打鐵舖、雜貨舖。除此以外,城內街巷縱橫,四通八達,大大小小的胡同像人體複雜的脈絡。如「米倉巷」、「擔水巷」、「五經里」、「草鞋街」、「立新街」、「水師營」,九曲十八彎的胡同幾乎每個名字背後都蘊含着一段歷史或故事。當然,胡同雖老,卻活像一個神采奕奕的老人,時刻充滿着人間「煙火」。
那時候,水電資源仍十分緊缺。每到傍晚,常有穿著背心或光着膀子的人群在「騎樓」下歇息乘涼,婦女多是坐着小板凳圍成一團,一邊搖着蒲扇,一邊借着路燈的光線做手上的活兒。更有甚者,乾脆把沙發搬到騎樓下南柯一夢……那年頭,老街朝氣蓬勃、樂也融融。「青壯年」有永遠忙不完的活,挑水、劈柴、買煤球,整天忙得不亦樂乎。小孩則是滿街滿巷地瘋跑,到了開飯的時候,大人會站在屋前,吆喝幾聲,然後某個角落總會冒出個影子來,屁顛屁顛地往這邊跑……
那時根本沒有現代的娛樂設施,可騎樓老街卻啥都是開心的玩意。哪怕是一根電杆、一條繩子、一個線圈、一個樹杈,都可能想像出創意十足的遊戲。總而言之,那時只有你想不到的,卻沒有做不到的。爬樹攀竹,游泳翻牆,甚至打反叉倒立走路,幾乎無所不能。
臨近春節,老街年味就更濃了。端州人一直有包「裹蒸」的習俗。除夕前夕,家家戶戶在老街壘起了大大小小的各式土灶,晝夜通明,熊熊的灶火遍布城中的街頭巷尾,零落的鞭炮聲已經告訴了你,新春將至。
八十年代初,我隨父親返回廣州。臨行前的一天,我坐上父親的「二八大杠」(自行車)。鄰家謝姓女孩坐在車前架,我坐在車後架。那天她高興得手舞足蹈,不時把手伸到後面拉我的手,我則躲在父親身後扯她的衣角,她被逗得「格格」地笑。在往後很長的一段回憶裏,父親常常把她稱做「格格」。或許,那天真無邪的笑聲,從那一刻開始已經楔入父親的記憶裏。
那天,我第一次領略到被藍天白雲追逐的感覺,第一次感受到那種來自陌生而艷羨的目光。兩旁飛快倒退的房屋,路面像黏着輪子滾動起來,我們的情緒也跟隨着輪子飛轉起來。「格格」將身子前傾,展開她柔弱的臂膀,那頭平肩的秀髮像被風吹散的青煙,在風中起舞。
啊,她宛如一隻嗷嗷待哺的雛鳥,對世界充滿着無比的好奇和渴望。
望着那拉長而變形的影子,掠過斑駁的城垛,掠過深巷老宅中的院牆,忽然,我對省城那份熱熾的嚮往消失了,心頭莫名其妙地湧起一陣又一陣對老街的眷戀。
最終,我還是離開了這座城市。離別當天,「格格」站在送別的人群裏,一言不發。她眼神流露出無奈與傷感。當我踏上客輪的那一刻,她終於飛奔過來,湊在我的耳邊輕聲說,騎樓前的磚縫裏有一把鑰匙,哪天我回來了,可以用它打開東廂的小書房。
離開老街我就再也沒見過「格格」了。我曾在九十年代前回去過兩趟,找到她楔入磚縫裏的鑰匙。那時「格格」一家搬離老街已經好幾年了。記得推開那矮小的門扉,空氣中充斥着一股陳舊的黴氣,書架上掛着一把結他,書籍已經發黃了,被一塊繡着「日月」的大紅花布覆蓋着。
離開「倒數」的人群,循着璀璨的燈光穿過人流如織的騎樓街,我在尋找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騎樓。忽然,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撲面而來,我發現東廂的門頭上面寫着「易燈書店」,我的腦海馬上閃出了那塊大紅花布和結他……
(作者為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肇慶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駐村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