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冊:明月灣區
北宋易學家邵雍曾有詩句云:「堯夫非是愛吟詩,詩是堯夫揮麈時。」套用至陳文統先生之創作,可稱為「生公非是愛武俠,俠是生公揮麈時」。
博觀約取真才子
陳文統先生學識淵博,諳熟歷史、詩詞、對聯、掌故、圍棋、象棋等,是著名作家、楹聯學家和棋評家,於文辭一道涉獵極廣。數十年來在報紙上開設多個專欄,除武俠小說上千萬字外,其各類專欄文章亦上千萬字之巨。
先生於一九八四年封劍,封的只是三十年來的「筆蕩江湖」生涯而非就此封筆,仍然繼續數十年來的文史小品寫作,陸續刊載於香港《大公報》、《香港商報》、新加坡《星洲日報》等,筆耕不輟。他並未另起爐灶而獨掌一門,而是遠離政治和商業,如中唐元白「元和體」般,「其間感物寓意,可備蒙瞽之諷達者有之,詞直氣粗,罪戾是懼,固不敢陳露於人。唯杯酒光景間,屢為小碎篇章,以自吟暢」(元稹《上令狐相公詩啟》)。由此陸續如寫武俠小說般刊發,再結集出版,有《筆.劍.書》(一九八五)、《筆不花》(一九八六)、《名聯談趣》(一九九三)、《筆花六照》(一九九九)、《筆花六照》(增訂版,二○○八)等。
先生用功最勤、貢獻最大的是楹聯的創作與研究。一九八三年三月十五日至一九八六年七月三十一日在香港《大公報》上開設了三年四個月的每天見報的「聯趣」專欄,後結集為《古今名聯談趣》(一九八四),《名聯觀止》(增訂版,二○○八)分上、下集,《名聯觀止》(二○一七)增補《香港商報》的「聯上趣」專欄內容而使其「聯話」更為完整。先生武俠小說回目精工巧妙,可作為名聯集錦品鑑。
先生長於詩詞創作,僅小說中的開篇詞、終篇詩及書中間涉詩詞便足結成厚重專集。故此乃有二○○八年楊健思輯錄之《統覽孤懷—梁羽生詩詞、對聯選輯》一書,分為「少年詞草」、「彈鋏歌」、「劍外集」三部分,選錄先生由中學至大學畢業初期的詩詞作品、武俠小說中及此外的部分詩詞和對聯。先生知交鄺健行教授在該書序中特地提到:「總覽先生著冊,多納詩詞。所以抒角色之感興,所以助情節之推移。非撏撦於義山,乃推敲之旡本。風貌去昔賢,未逾尺咫;文辭見他作,頗訝馬牛。蓋先生少炙名家,早通律調。每能寄意,尤擅倚聲。往往搖曳清泠,飛冷香於秀句;嘯吟棖觸,憶故劍之平生。至味堪尋,一時莫比。然而雖遵章回之軌轍,亦寓時代之精神。……若夫先生聯語之雅文律切,回目之工穩意賅;此特詩詞之餘藝。茂根而遂寶,沃膏而曄光;可以不煩論議者矣。」結合該書收錄詩詞統觀之,先生詞宗南宋白石、玉田以來的清空一派,古雅峭拔,清麗婉約,在意象、色調、抒情方式上獨具一格,展現出狷潔的文化人格。先生在小說正文中大量運用詩詞楹聯(包括小說名與回目),不僅文采斐然,對渲染環境、交代背景、促進情節發展和人物塑造等都能起到推動作用,甚至成為情節轉捩關鍵,並且平添了文人雅致,提升了小說意境與格調。尤其是開篇詩詞或者結尾詩詞,都能奠定全篇基調和總結提煉全篇主題,有意味深長、韻致悠遠之美學意蘊。
先生採用多個筆名,撰寫各類文史小品。比如一九五五年十一月開始使用「陳魯」的筆名,用於圍棋、象棋的棋話與棋評,出版有《穗港棋王會戰紀詳》(一九五五,署名陳魯,與王蘭友合著)等;一九八○年六月一日至一九九○年十一月三十日以「時集之」的筆名在香港《商報》開設專欄,其間一九八六年一月初至一九八七年五月底的「摘錄評點《金瓶梅》」專欄以每日一篇的量累計三十二萬餘字,後結集為《梁羽生閑說金瓶梅》(二○○九);四百多篇談論民國時期詩詞作品的文章後結集為《梁羽生妙評民國詩詞》(二○一六)。
其他筆名,如以「梁慧如」寫歷史小品,以「馮瑜寧」寫文學隨筆,以「李夫人」之名主持「李夫人信箱」等,這些散文、評論、隨筆、棋話,後結集為《史話一千年》(一九五四,署名梁慧如)、《婚姻與家庭》(一九五五,署名馮浣如)、《文藝雜談》(一九五五,署名馮瑜寧)、《人生與友誼》(一九五五,署名馮浣如)、《中國歷史新話》(一九五六,署名梁慧如)、《三劍樓隨筆》(一九五七,與金庸、百劍堂主合著)、《李夫人的信》(一九五八,署名馮浣如)、《古今漫話》(一九六九,署名梁慧如)、《人生的探秘》(一九七二,署名馮浣如)、《文藝新談》等。此外還有「馮顯華」、「幻萍」、「佟碩之」、「鳳雛生」等筆名。
境界始大開新派
先生早年立志從事文藝工作,後來也以文藝小說的標準來創作武俠小說。
他曾指出武俠小說完全可以符合文藝小說的要求,即反映時代、塑造典型人物及藝術感染力。怎樣才能寫好武俠小說?「寫好武俠小說並不容易,作者只有具備相當的歷史、地理、民俗、宗教等等知識,並有相當的藝術手段、古文底子,而且還要懂得中國武術的三招兩式,才能期望成功。」撰寫者的創作態度應當端正。他在一九七七年應新加坡寫作人協會的邀請作「從文藝觀點看武俠小說」的演講時,介紹了自己創作武俠小說所作的努力:一、是努力反映某一時代的歷史真實;二、是着力塑造人物的性格;三、是力求加強作品的藝術感染力。
先生一貫主張,武俠小說的創作需要多方面的知識和文化儲備。僅僅把文本和形式當作突破口,對傳統文化、對歷史、對文學沒有真正認識的作者,是寫不出像樣的作品來的。從這一點反觀先生的武俠小說創作,就會發現既繼承了傳統小說的形式和審美,又摒棄了傳統武俠小說一味復仇、嗜殺的傾向,將現代的歷史政治觀念融入武俠小說;不僅將傳統小說中詩詞、回目等藝術形式大加發揮,而且提出「以俠勝武」的創作觀念,賦予「武俠」新的含義,將武俠小說這一通俗文學類型提高到一個新的藝術境界。
先生撰述武俠小說時受到當時文學政治觀念的影響,創作中展現出以人民性為本位的俠義觀,幾乎每部都在明確的歷史背景下展開,從唐至晚清,搭建起屬於自己的宏大江湖世界和歷史譜系。主人公多能做到俠義精神與歷史責任的統一。所以他筆下江湖義士較少,憂國憂民、為國為民的歷史英雄較多,一新明清以來白話小說英雄人物為官府、帝皇權臣分憂之風氣,極具現代意義。由此,他筆下不僅有力挽狂瀾於既倒的名士遊俠,亦如《紅樓夢》般刻畫出一批智勇美兼具並勇擔重任、遠勝鬚眉的女性形象。
但開風氣不為先
與此同時,宏大敘事下乃有師老兵疲之弊,比如模式化的創作傾向,主題和人物性格的單一,對人性世態的描摹偏於浪漫而缺深刻,傳統白話小說創作那種枝節曼衍、說教甚重的筆法在其後期創作中也多有體現,等等。
中國武俠文學研究專家陳墨在二○○九年緬懷先生的〈情懷梁羽生—莫道萍蹤隨逝水〉中寫道:
閱歷深厚而才華橫溢,偏率性懶散而不善經營,的確是生公大俠為文和為人的重要特徵。若善經營,其小說藝術張力可發揮到另一重天地;若不懶散,而對其小說進行必要的修訂整理,則其小說必更少瑕疵而更多精彩,俠迷梁粉必有更多可探討可讚歎的話題。小說之內如此,小說之外亦如此,梁園雖好,其值不彰,未嘗不是缺少內外經營之故。
這種「但開風氣不為師」的心態,學養豐厚、才氣非凡卻始終心有旁騖,終致先生僅成就一代武俠小說宗師之名。
先生心思純摯,秉性率真溫厚。中山大學冼玉清教授說他「忠厚坦摯,近世罕見」,可視為不通世務的另一說辭。香港詩人舒巷城贈詩「裂笛吹雲歌散霧,萍蹤俠影少年行。風霜未改天真態,猶是書生此羽生。」詩中的末句,令先生大呼「知我者,巷城也」。識者則以為如此書生品質,做學問或寫詩或許是美質良才,作為小說家則未免有所欠缺,這也許就是先生武俠小說中創作主題、人物刻畫、情節場面等過於單一的根源所在吧。再就是陳墨先生在《香港武俠小說史》中所指出的:「在獨立意志、獨立個性追求,以及獨立思考勇氣、習慣和能力等方面,梁羽生與金庸有很大不同」,加之創作中後期如同還珠樓主般魚龍曼衍,互文迭出,終致藝術表現效果打了折扣,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長期找不到修訂出版《武林三絕》的恰當方案。
俠情遺韻在人間
先生曾有集句聯:「俠骨文心,雲霄一羽;孤懷統覽,滄海平生。」此聯既暗嵌「文統」、「羽生」之名,又是他的人生寫照。「俠骨文心」為其武俠主題亦寓其為人要義,「孤懷統覽」見其廟堂之高廊廡之大,將其平生情懷抱負、功業感慨悉納此聯。他開創了一個新武俠繁榮的時代,是一位真正彰顯中國武俠文化的大師。
二十年前,也就是二○○四年六月,先生在《筆花六照》再版後記中回顧創作生涯,寫道:「往事並不如煙,要說是說不完的,能說多少就多少吧。這正是:舊夢依稀記不真,煙雲吹散尚留痕。」話語一如既往的低調,卻絲毫不妨礙他在中國武俠小說史以及讀者心目中的地位。
(作者為中國武俠文學學會副秘書長,文學博士、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