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冊:明月灣區
甲辰上元七絕,唐突古人:「節屆元宵意惘然,童心老眼讀名篇。欺人最是生查子,燈月何曾似舊年。」既不見去年人;更不見,去年燈月。
「童心老眼」是個人在閱讀上的終極追求。「童心」容易聯想到「未泯」;「老眼」卻不一定「昏花」。網絡上流傳錢時的佳句:「一齋深處深深坐,老眼如燈照古書。」老眼看書,講的是識力而不是視力。錢時的老眼相信曾觀千劍,目光如此犀利,讀書定多發見。老眼誠然可貴,倘能兼具「童心」,則更難得。
學術訓練向來着重議論、質疑、分析和客觀,久之老眼練就,習慣成自然,讀書如遇仇人:份外眼紅。批判、反對,不是不好,但老眼讀者倘能兼顧常情、常理、直覺和主觀,不忘以童心體貼文章、體諒作者,相信閱讀的樂趣會更大。
老眼可貴,童心難得;讀者到底能否相兼?只能在漫長的閱讀生涯中慢慢體會,細細推敲,好好修煉。最怕到頭來眼不夠老心不夠童,讀書只讀出個「小聰明」來。比如質疑愚公為了出入方便,竟然選擇移山而並非搬家。連閱讀焦點都未弄得清楚,卻先把「小聰明」誤當成「大學問」了。
脂硯先生是兼具老眼與童心的讀者。《紅樓夢》第一回:「那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的剩下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脂批:「妙!自謂落墮情根,故無補天之用。」老眼如炬,看得出「青埂」就是「情根」。又第二十六回寫林妹妹吃閉門羹:「林黛玉素知丫頭們的情性,他們彼此頑耍慣了,恐怕院內的丫頭沒聽真是他的聲音,只當是別的丫頭們來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麼?』晴雯偏生還沒聽出來。」脂硯先生並不認為犯駁,反而體諒作者的安排:「想黛玉高聲亦不過你我平常說話一樣耳,況晴雯素昔浮躁多氣之人,如何辨得出?」脂批既合理又合情,是以童心相印。
哀情鉅子徐枕亞筆下鴛鴦對對蝴蝶雙雙,作品中煽情的濫調陳腔,所在多有;惟其悼亡輓聯卻寫得實在好:「可憐小兒女,知有父竟忘有母,對人嬉笑著麻衣。」讀者莫要一開口就指責「乜細路仔咁唔生性」;倘能以童心感受一下,當識「嬉笑」二字真切動人。
(作者為香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