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冊:明月灣區
後來我才知道,那隻包裹食物的「布袋」,也可以以動物的皮縫製。
當時,侍者用一隻銀盤,將那隻「布袋」捧到席上,然後舉起銀刀,在袋的頂端割開一道切口,逐一取出裏面的肉塊、馬鈴薯、胡蘿蔔和幾塊表面光滑的厚實黑石。當侍者從逐步扁塌的袋中,再舀出兩大碗肉湯的時候,猜測袋子是由布料縫合的隨隊老師,就知道他們猜錯了。於是,認為袋子是以動物的胃部縫合而成的團員—包括我,就開始誇誇其談,說自己怎樣怎樣分辨出袋子表面的肉類質感,怎樣怎樣觀察到袋子縫合處,那根木條的功能……
其實我們依然所知有限。
歡送宴上,這道讓人印象深刻的菜餚,叫做Гзээний хорхог(Guzeenii Khorkhog),它跟另一道比較多人認識的蒙古菜餚—奶桶烤肉,以及Боодог(Boodog),都是將燒紅的石塊與食材—肉塊、蔬菜、佐料混合烹煮。只是奶桶烤肉烹煮時,會將材料放在金屬奶桶裏,再以牛糞為燃料烘烤,至於Гзээний хорхог和Боодог,則是以動物的胃或皮囊取代奶桶,作為盛器和烹具。
據說,成吉思汗某次遇險,流落到一處偏遠之地,當他跟部下幾乎餓死的時候,一匹野馬突然出現,於是他們就把野馬逮住,割下馬皮,製成一個大袋,以Боодог的方式烹調馬肉,最後絕處逢生。
以熱石烹煮的這種技巧,也見於台灣原住民的野炊傳統,只是台灣原住民較常以現劈的竹竿或者其他植物製成的器皿作為烹具。跟年輕一代的蒙古學生談起Боодог,她的面上掠過了半秒尷尬的神色,這大概是因為這種剝皮楦肉的烹調方式,很容易予人一種粗暴又原始的觀感,但細心一想,文明都市的餐盤之上,又何嘗少得了宰殺與剝剖?我們只是忘了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已。
凌晨三點,奔往機場的汽車窗外,滿月映照着一片片未經人類或者鳥獸所觸碰過的廣漠積雪,時值初春,漸暖的空氣在遼闊的雪地裏升起一抹氤氳。薄霧之中,赫然見到遠方的山陵腳下,有一隻蒙古包孤獨地立於這廣袤的天地之間。就在這瞬間,我忽然體悟到「蒼茫」的真意。
在零下五十度,沒有烹器,沒有蔬果,只有積雪和牲畜相伴的大地之上,我看到自己正靜默地守候着眼前的皮囊,還有天地供給我的飲食。
(作者為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