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冊:明月灣區
春節剛過,傳來噩耗,梁羽生兄在澳洲雪梨(悉尼)病逝。在得到消息的前兩天,我妻子樂怡和他夫人通了電話,還把電話交到我手裏,和他說了幾句話。他的聲音很響亮,顯得精神不錯,他說:「金庸,是小查嗎?好,好,你到雪梨來我家吃飯,吃飯後我們下兩盤棋。你不要讓我,我輸好了,沒有關係……身體還好,還好……好,你也保重,保重……」想不到精神還挺健旺,腦筋也很清楚的他,很快就走了。我本來打算春節後去澳洲一次,跟他下兩盤棋,再送他幾套棋書,想不到天人永隔,再也聽不到他爽朗的笑聲和濃濁語言了。
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我流了很多眼淚,拿起筆來,寫了一副很粗糙的輓聯,交給秘書吳玉芬小姐,轉交梁羽生夫人:
痛悼梁羽生兄逝世
同行同事同年 大先輩
亦狂亦俠亦文 好朋友
自愧不如者
同年弟金庸敬輓
如果他能親眼見到這副輓聯,相信他一定會很高興。因為他一直都耿耿於懷:「明明金庸是我後輩,但他名氣大過我,所有批評家也都認為他的作品好過我。」 我和他同年,如他得知我在輓聯中自稱「自愧不如」,他一定會高興的。他嘴裏會說:「你『自謙』,自謙嘅,好像下圍棋,你故意讓我,難道我不知道嗎?哈哈。」
武俠小說之緣
梁羽生本名陳文統,他最初進《大公報》是做翻譯(進《大公報》,最初往往是做翻譯,我自己就是在上海考翻譯而蒙錄取的),當時的總編輯李俠文先生委託我做主考。我覺得文統兄的英文合格,就錄取了,沒想到他的中文比英文好得多(他的中文好得可以做我老師)。
他後來被分派到經濟版工作,我則仍在國際版。再後來,我們兩人都轉到《新晚報》,都在干諾道一二三號樓下同一間辦公室。我主編《大公報》的「大公園」,他則接我手編《新晚報》的「下午茶座」,這一段時間是我們兩人交往最多、關係最密切的時候。我們兩人談得最多的是武俠小說,是白羽的《十二金錢鏢》和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我們都認為,文筆當然是白羽好得多,《十二金錢鏢》乾淨利落,人物栩栩如生,對話言如其人;但《蜀山》內容恣肆汪洋,作者異想天外,我們談到綠袍老祖、𩾷槃陀等異派人物時,加上自己不少想像,非常合拍。同室的陳凡、高學達等諸兄的武俠小說造詣遠遠不如我們,通常插不上口,聽了一會,只好自做工作。那時文統兄每天下午往往去買二兩孖蒸、四兩燒肉以助談興,一邊飲酒,一邊請我吃肉,興高采烈。我不好孖蒸和燒肉,有時只好開一瓶啤酒和他對飲。後來他應《新晚報》總編輯羅孚兄之約而寫《龍虎鬥京華》,我再以《書劍恩仇錄》接他《龍虎》之班,我們的關係就更加密切了。不久之後,陳凡接寫一部武俠小說,我們三人更續寫《三劍樓隨筆》,在《大公報》發表,陳凡兄以「百劍堂主」作筆名。武俠小說不宜太過拘謹,陳凡兄詩詞書法都好,但把詩詞格律、國文的「之乎者也」用到武俠小說上就不大合適了。所以他的武俠小說沒有我們兩個成功,但《三劍樓》以他寫得最好。
圍棋之緣
那時聶紺弩在《文匯報》任副總編輯,每天要寫社評。他最大的興趣是跟文統兄和我下圍棋。三個人的棋力都差不多,經常有輸有贏,我和文統兄常常聯手對付他一個。聶紺弩年紀比我們大,在報界的地位比我們高,文名更響亮得多,但在棋枰上我們互不相讓,往往殺得難分難解,常常下到天亮,聶紺弩就打電話給《文匯報》,說今天沒有社評。
後來我去辦《明報》了。在政治上和《大公報》處於對立的位置。但《新晚報》編輯部的諸位舊友仍和我很好,沒有敵對,包括羅孚兄、文統兄等人,不過平時也較少來往了。這時我請陳祖德、羅建文兩位內地棋手到我家裏來養病,每天兩人各教我一盤棋,都是開始讓八子。從讓八子開始,以後讓七子、六子、五子地進步起來,直到陳祖德先生病勢有所改善離港回滬,那時開始讓四子了。之後,我又請了聶衛平、王立誠、林海峰、吳清源諸位老師指點。當時圍棋界的朋友們開玩笑說:「木谷實眾弟子圍棋段數最多;查良鏞眾師父圍棋段數最多。」因為木谷實的弟子趙治勳、石田芳夫、武宮正樹、加藤正夫等都已是名人、本因坊,個個九段;我則在香港、日本,見到圍棋高手就拜師,眾師父的段數自然多了。起初我只是和人對弈,弈理完全不懂,直到一眾好師父時時教導棋理,懂得多了,定石、手筋等也記了不少,水準自然提高了些。其實我的棋還是臭棋,和高手對弈,自己擺上四個黑子再說(請對方讓四子)。不過和文統兄相比,他已下不過我了,但每次對弈,我還是和他纏得不死不活。前幾年到雪梨他家裏,他拿了一副很破舊的棋子出來,開心地說:「這是你送給我的舊棋,一直要陪我到老死了。」想到這句話,我心中不勝淒然,真希望能再跟他對殺一盤,讓他把我的白子吃掉八十子。
天生好品德自愧不如
他遠在澳洲,手邊沒什麼棋書,只有我從前送給他的《弈理指歸》(施定庵著)、《桃花泉弈譜》(范西屏著)等,那是清朝的舊書,中國和日本近年來的新譜他都沒有。我擺幾個新式的譜式給他看,他說:「這麼多新東西,反正我記不住,下你不過,不下了!」把棋枰一推,高高興興地收起了棋,哈哈大笑,倒了半杯酒給我喝。他不論處在什麼環境中,都是高高興興的毫不在乎。我說「自愧不如」,不是「自謙」,是真的「自愧不如」,我決不能像他那樣,即使處在最惡劣的逆境之中,仍是泰然自若,不以為奇,似乎一生以逆境為順境。對別人惡劣的批評,都是付之一笑,漫不在乎。他初寫武俠小說時,曾寫到抓起一把敵人的頭髮,把他摔了出去,可是這敵人是個和尚,和尚怎麼會有頭髮?文統兄捱了這些嚴酷的批評,只是哈哈一笑,說道:「我弄錯了!」
有一次在美國科羅拉多大學的討論會中,許多人都指責梁羽生不該在《金庸梁羽生合論》一文中批評金庸,有人的意見十分嚴厲,認為是人格上的大缺陷。我只好站出來為梁羽生辯護,說明這篇文章是「奉命之作」,不這樣寫不行,批評的意見才平歇了下去。我知道文統兄一生遭人誤會的地方很多,他都只哈哈一笑,並不在乎,這種寬容的氣度和仁厚待人的作風,我確是遠遠不及,這是天生的好品德,勉強學習模倣也學不來的。
梁羽生指教過金庸
文統兄是廣西蒙山人,蒙山縣當地領導和人民為他建立了一個紀念公園,遠道而來要我題一個字,我趕快寫了「蒙山縣梁羽生紀念公園」的字送去,現在看到照片,知道這幅字已複製在公園的進口處,很是歡喜,希望這幅字能長久保留。他寫名著《雲海玉弓緣》第十二回的回目是:「太息知交天下少,傷心身世淚痕多。」可見他內心的傷心處還多,只因知交無多,旁人不知罷了。
我撰寫小說,擬訂回目時常得文統兄指教,而他指教時通常悄悄而言,不想旁人聽到。有一次他悄悄跟我說:「『盈盈紅燭三生約,霍霍青霜萬里行』這一聯對仗、平仄都很好。」又有一次,他輕輕的說:「你在《三劍樓隨筆》中提到『秦王破陣樂』,這個秦王不是指秦始皇,而是指唐太宗。」指點很輕聲,怕人聽到。現在我公開寫出來,好教人知道:梁羽生指教過金庸,而且金庸欣然受教。
(原文刊於二○○九年三月號。作者為《明報月刊》創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