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冊:明月灣區
大學畢業後,我分去遙遠的西部邊疆,不久考到北京讀研。行前受邀,給同事們講課,預告早早打出,聽說我講的是金庸後,人人爭先,擠了滿滿一屋子。可見得金庸先生巨大的影響力,無所不在—即使是文化荒漠地帶,也有讀金庸小說,或者看先生電視劇的。
我站上講台,一邊講,一邊信手在黑板上畫出一張關係圖,講的是《鹿鼎記》,介紹它的結構—幾大敵對勢力「爭天下」,無所不用其極。而幾大勢力倚重的唯一「棟樑」,又都是男主角韋小寶。
有哪些勢力呢?一個是佔有天下的康熙皇帝,一個是反清復明的天地會,一個是羅剎國,一個是勾結羅剎國和吳三桂的神龍教。
康熙八歲登基,寶座不穩,身邊有大臣鰲拜妄圖攬權,需要幹掉;又有神龍教派來的假太后,行走後宮、濫殺無辜,必須剜除。
朝廷之外,最大的造反勢力是平西王吳三桂,康熙知道他不安分,擁兵自重,但不想讓他過早爆發,得盡量拖住吳三桂;台灣的鄭家,也有和吳三桂聯手之嫌……國外,另有羅剎國等群狼,虎視眈眈。
民間是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看好韋小寶的身份—康熙身邊第一紅人,收為徒弟;而崇禎皇帝的二公主九難,女弟子是李自成、陳圓圓的女兒阿珂,男弟子是韋小寶。他們都想殺康熙。
韋小寶周旋於這些不可調和的敵對勢力之間,不說遊刃有餘,起碼也是得心應手的。因為他的見風使舵、兩面三刀、吹噓拍馬、玩世不恭的品行,和這片土壤契合。換成是郭靖、楊過、令狐冲、喬峯、張無忌,則斷斷不行。
韋小寶是十足十的小流氓,大俠在流氓面前,黯然失色。試看陳近南,武功高強,肝膽照人,可惜毫無眼力、一味愚忠,明知二公子鄭克塽心術不正、圖謀不軌,對身為「世子」的女婿鄭克臧是一大威脅,卻依然放虎歸山,臨死都不讓韋小寶殺掉這個禍害,以至於女婿鄭克臧被篡位、謀殺,女兒也殉死。再看大儒顧炎武、黃宗羲,最後親自拜訪,游說韋小寶取康熙而代之,他們輔佐他。不愧是讀書人,他們一定是從史書上發現,農民出身的開國君王,歷來都是大流氓,自己不是,韋小寶差可比擬,否則就不會勸諫了。韋小寶卻知道皇帝有多辛苦,擔負多少風險,不自由、不自在,哪有他逍遙?再說了,即使恢復大明江山,朱家那些當過皇帝的人,有比康熙幹得好的嗎?讓韋小寶背叛康熙,就和叫他背叛陳近南一樣,得不到任何好處,壞處卻一堆,腦袋隨時會搬家,傻蛋才幹。這不啻是對大儒們的辛辣諷刺—應了「百無一用是書生」的古訓。
韋小寶是那種運氣爆棚的人,他能通吃天下,也是由於自小和康熙結下的友情,去掉這層關係,他什麼都不是。如此背景,深不可測,誰不想借力?
韋小寶在生活中,能找到一些「原型」。寫《鹿鼎記》時的七十年代,金庸如日中天,無人不敬佩,儼然康熙,身邊不乏伶俐乖巧、口舌便給、出謀劃策的部屬,很得他的賞識。他們以信義相交,多數時候心意相通,事業上彼此成就。從某種程度來說,這樣的關係類近於康熙和韋小寶。加之其他朋友的某些品性特徵,如倪匡的油滑愛動、嘻皮笑臉等,都拿過來,豐富了人物形象。
金庸亦是那種講義氣、為他人兩肋插刀的人,不說別的,單從他中學、大學打抱不平,幫助同學繳學費等,即可見一斑。這一點,在韋小寶身上,得到完美的融合與體現。
它也是韋小寶唯一受到金庸肯定和讚揚的地方。如同先生在《鹿鼎記》後記裏所寫的:「讀我小說的人有很多是少男少女,那麼應該向這些天真的小朋友們提醒一句:韋小寶重視義氣,那是好的品德,至於其餘的各種行為,千萬不要照學。」
著名學者王學泰先生曾在《遊民文化與中國社會》裏,專章分析天地會和韋小寶,說韋小寶肯定是遊民,連父親都不知道是誰,不在宗法網絡中。
「金庸說他把韋小寶當作反面人物來寫,可是小說通過形象告訴給讀者的卻是一個正面的英雄形象。……金庸完全讚美韋小寶,讓他獲得一切成功,讓年輕人嘖嘖羨慕這個。實際上韋小寶如果要在現實中是很可惡的,可是他在小說中和屏幕上是那麼的可愛,這是很荒唐的。所以像《鹿鼎記》所謂的反武俠小說的危害更甚於其他的武俠小說,說白了如果要把一個流氓的形象推薦給一個年輕人作為生活樣板的話,不知我們的社會將變成什麼樣子。」金庸小說實際上是一種城市商業文化,作者似乎不太關注他寫的到底是什麼,只關注讀者對什麼感興趣,特別關注從人性弱點出發那種心靈上的隱秘之處。關注什麼,他寫什麼。所以能暢銷。
我覺得王學泰先生的觀點自成一說。韋小寶那樣的性格,其所謂「成功」,往往都很「討巧」,甚至是歪打正着。他是皇帝最喜歡、最倚重的人,如果安於做官,做那種臭名昭著的大惡人,那他條件足夠,要什麼有什麼。但他對所有的朋友講義氣,上下左右地討好,極力在許多不共戴天、爭天下的勢力之間搖擺和遊走,搞平衡;直到幾大勢力繞開他,赤膊對陣,他控制不住,也得不到好果子了,才溜之大吉。
典型的像被抓去神龍教,本來他是「俘虜」,換一個旁人,下場可想而知;到了他身上,卻逢凶化吉,靠的是機靈和大拍馬屁,竟得到教主大人信賴,委以高位、重任;一旦他脫險,又鼓動皇上為江山社稷考慮,率「海軍」炮轟神龍島,連教主夫人都騙上了手。
這一出手,神乎其神,讓所有讀者出乎意料、傾倒、服氣,恐怕韋小寶自己都想不到。因為整個過程中,他都是被外界牽着走,他不過為自保,而主動去適應、化解,終於因禍得福。這樣的人能叫大奸大惡、無恥下流、可怒可恨嗎?從自保的角度看,完全談不上。他的所有的表現,出於一種強烈的求生本能。
我們無法痛恨這種本能,也就不能痛恨這個人。相反,我們常常是會心一笑,感到過癮、痛快,對那些不久將被他玩弄於股掌、剛愎自用、跋扈狂妄之流搖頭。
看來,讓我們嫌惡的不應該是韋小寶,而是那些權力欲極強、勾心鬥角、日夜想當皇帝,為上位瘋狂壓榨、驅使他人,視他人為草芥的痞子政客。
韋小寶恰恰是沒有什麼權力欲的,也沒有多大野心,他更不是什麼英雄,而只是居功不驕、功成身退,在「朕即天下」的專制皇權社會,做到了「最佳」。我們還能奢望什麼呢?他那些歪打正着的招數,無敵於天下,能不叫人歎息,並有所敬畏、深思—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道,才讓如彼混混暢行、吃得開?
《鹿鼎記》最後一節,韋小寶帶着夫人、兒女回到揚州麗春院,私詢母親韋春芳,自己的老子究竟是誰,更富深意。當年,韋春芳長相標緻,每天接好幾個客,懷上韋小寶之前,既接過漢人,也接過滿人,另有蒙、回、藏,幾乎涵蓋了所有的中國人。血脈相承—這些人都可能是韋小寶的爸爸,那麼韋小寶就成了中國人的象徵或代表。
不過,現實裏韋小寶的那些原型,則都是守法的,在香港這麼一個高度法治化的環境裏,無不在法律允准的範圍內,施行高超的謀略、手法,周旋於業界、商界,結下人氣、人緣,助力金庸為報業打開更寬、更廣的天地。
韋小寶倘生在當代香港社會,定也是這樣的人。
(作者為北京市作協會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