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冊:明月灣區
為訪可園,尋到莞城。廣東四大名園,已去過三個,卻快忘了自家門前那泓浟湙瀲灩。
東莞最熱鬧的石龍火車站,業是過往,驀然荒蕪。穿過廣深鐵路涵洞,進入石碣鎮,前行不遠,路南矗立一座雄偉的牌坊,旁佇巨石上書「崇煥故園」,「崇」字兩重山格外高聳偉岸,而「故」的去筆厚重蒼勁又淡然不羈,似覺書者在此筆頓顧,歷史隨之於此刻沉思。
這是金庸先生的題字,特注「敬書」,以表對故人之仰與依故園之情。「金迷」說,《碧血劍》實是寫袁崇煥,我恍然大悟。
提起金庸,我總避而不談,既沒讀過《笑傲江湖》,也分不清郭靖張無忌是否都在「射鵰三部曲」,幸好兒時看過電影《鹿鼎記》,才知韋小寶的七個老婆不含小龍女。為免「關公戰秦瓊」,只好藏拙。
說來奇怪,與金庸結緣,非為武俠,亦由故園。在我們這爿九河下梢新姿故地之上,一眾銘記先生經年匆匆一行,以此為動力至今不竭,因他的故園夢,和我的家鄉情。
查氏與水西莊
天津,白駒過隙。距老城三里,中環線人車如織。誰能知曉南運河畔曾有座水西莊?清康熙年間津門蘆鹽巨商查日乾與其子輩營建私家園林,池清書香,台榭富麗,金石充盈,主人薄財好友廣交名仕,大江南北文人墨客達官顯貴爭相到訪覽勝並寄寓於此,乾隆皇帝更四次駐蹕,御筆親題「芥園」名,聲震八方。袁枚《隨園詩話》將其與揚州「小玲瓏山館」和杭州「小山堂」等相提並論。這與津城乃至中華文脈緊緊相連,留下諸多詩畫瑰寶與逸聞傳說,給後人予猜測遐想空間,例如頗像曹雪芹創作紅樓夢大觀園的原型。如今,即使這三字,都隨地名更迭,消逝得無影蹤。
可是,金庸卻記得!他曾在香港聚會中找到天津教授,興奮言說,查家在津有份祖業,叫水西莊。全國政協會議期間,碰到津籍紅學家周汝昌先生,提起水西莊研究,更喜出望外滔滔不絕,頗有他鄉遇故知之感。
天津博物館城史展廳轉角處陳列一幅常不被關注的《秋莊夜雨讀書圖》,描繪查日乾三子查學禮學習情景,再現名園風采。作者朱岷工書善畫,受學禮兄長查為仁之請,成水西莊座上賓。據說,金庸香港寓所書房敬掛的條幅,乃查為仁遺墨,便常與客提起。只因查氏,他身居港島卻時刻魂牽津城一隅,對同宗故園夙夜神往,甚拉近其與個人血脈家世相映,這是怎樣一種超越文學與山水的情懷!不應也為座上賓嗎?
歷史,不被人記起,就轉瞬即逝。
「津門好,詩酒興飛揚。風雅吟成沽上集,煙波人訪水西莊。花月醉千場。」攬翠軒、藕香榭、枕溪廊、花影庵、數帆台、泊月舫……思名觀景「頓開塵外想,擬入畫中行。」
二○○一年五月,金庸偕夫人首度抵津。然而,晝思夜盼,幾番周折蒞臨紅橋,卻無緣見到水西莊。哪怕對那有一點鮮活記憶的人,也早就都成了大夥的回憶。
自張霖私鹽與科場舞弊牢獄兩劫,至清雍正「維民所止」文字獄中,查氏父子不再求功名,而開始營造水西莊。「幾代主人,都是行鹽致富,仕途蹉跎,故而詩書傳家,造園享樂。鹽,為查氏創造了財富;官,使查氏飽受了滄桑;文,讓查氏找到了寄託。三者合一,水西莊便誕生了。」包容百千,不問貧賤。
咸豐同治年間兩度洪水決堤,水西莊逐漸荒圮,又經庚子之亂雪虐風饕,園基日蹙。光緒末年為軍警佔據。民國前後,洋味十足的自來水公司,為已是中西合璧現代化都市的津城,在此拔地而起,繁華競逐杳渺無痕。
水西莊癡迷者韓吉辰老人,將周汝昌先生發表〈水西莊查家與曹雪芹〉一文拿給金庸。有小注「如名小說家金庸,本是查氏浙系一支」,他大笑,忙不迭要進莊。眾人徐徐道出如上波折,他扼腕嘆息。驅車至舊址,欲船遊一番,也因河道施工且難以通航遺憾作罷。
大俠踏訪水西莊,越遍千山萬水,也只在夢裏,與我同遊。
水西莊並沒有消失。巧借名人金庸關注,不至標本式的躺在文史研究員案頭和愛好者的小圈子裏,操觚染翰間,它又活了!
商儒新傑擇津三岔河口重辟今古交融的「問津書院」,活動廳以水西故人查為義之號,命名「集堂」。來自江西九江的葉修成教授,在天津高校任教中國文化史,浩瀚蒼茫間,唯對異鄉這座小小園林興趣濃厚。鋪開新地圖,請我辨故向,我便與他撅着趴在鋼琴面板上邊指邊聊:「水西」在地名中指衛水的西面,既是南運河河道以西,又是津城整體水系之西、版圖之西,這片就曾叫「西頭」,現今更顯在南岸是因一九一八年海河工程局對南運河裁彎取直……說至興頭,我不慎觸到琴鍵,一個高音「西」引得斜睨我倆良久的旁人一陣哄笑。誰抖個包袱兒:「水西莊那時沒鋼琴吧?」又是前仰後合。
水西後人延續武俠文脈
我鑽過查日乾的合夥人張霖那問津園舊址—今中山公園中,又竄到曹錕大總統的曹家花園—現二五四醫院裏,就為在假山石縫間找尋哪怕一丁點實物線索。
何止一己之力在惦記那?水西文化與水西精神,並未因園林的消隕而泯滅。梅成棟、嚴修、嚴智怡……津門歷代文壇領袖,先後成立梅花詩社、城南詩社、水西莊遺址保管委員會,均矢志不移弘揚水西遺風,醞釀亭閣再起。
復建水西莊,始終是個夢。是津沽文化人之夢,也是熱愛津城人之夢;是紅橋區老領導的夢,更是金庸先生的夢。黃祿衡主任介紹水西莊被毀與八國聯軍進犯天津有關,先生十分氣憤。主任繼續說,清末和民國年間,都有不少有識之士想恢復重建,但一直沒有實現;只有改革開放的今天,才有可能。韓吉辰老人遞出異地復建初步方案圖,先生激動溢於言表,移步子牙河畔實地觀看選址,意猶未盡。
「天津水西莊,天下傳遺風,前輩繁華事,後人想像中。」先生感謝津門父老沒有忘記查氏水西莊,欣然提筆,即興賦詩。落款金庸,特注「本名查良鏞」以示不忘先賢。辛巳之夏,時年七十有七。
沒了水西莊的天津衛,堅船利炮長驅直入,城牆轟然倒下,再無屏障與隔閡。蒙昧的民眾,與這座城,自覺或不自願地華麗轉身,從四合院穿梭於風情各異的九國租界中。「你坐過四輪電嗎?吃過洋白麵嗎?喝過自來水嗎?打過特律封嗎?」操着夾生外語的買辦,奔波碼頭之間,上流社會觥籌交錯極盡奢華,下野政客躲進洋樓甘做寓公,歐式電影院與世界院線同步,咖啡和可樂更在百年前就已不是稀罕物。華洋碰撞中,津門成為冒險家的舞台樂園,各方競技角力,一如香港。
金庸與天津的淵源,遠不止水西莊,更在於文脈的延續。聲色犬馬的浮華時代,暗流湧動,挑燈看劍。或玩票,或為生,或跟風,一批業餘筆者搦管操刀殺入武林俠壇。上世紀三十年代,武俠小說雲入高峰百家爭鳴,創作中心由滬寧轉向天津,形成最高成就的「北派五大家」。無論「奇幻仙俠派」還珠樓主、「社會反諷派」白羽、「幫會技擊派」鄭證因、「悲劇俠情派」王度廬、「奇情推理派」朱貞木,金庸作品中總能找到前人新派的影子,站在大者肩上的巨人獲譽點「珠」成「金」。
國之新生,內地武俠文字卻筋斷脈絕相隱於江湖。幸居香江,金庸獨樹一幟,使通俗文學於華夏大地香火延續,在香港落地扎根開花結果,哺育文化沙漠。金庸先生與小平同志的友誼更成佳話,讓刀光劍影裏的纏綿悱惻又得以滋潤回廣袤故土那乾涸的心田。
金庸大作,命似水西,與國運社稷同浮沉,和津沽互動巧奪天工。
首部小說《書劍恩仇錄》,一九五五年二月八日起在《新晚報》連載。三十年後正式進入內地讀者視野,一九八五年授權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此書,一套兩冊,創發行奇跡。又過三十年,倏忽一甲子,歲月將膠片刓隱,二○一五年元月十日,朝氣十足的華夏未來影廳放映着那龜裂泛黃的拷貝,津地方誌編修專家,親為一九八七版此電影編劇的郭鳳岐先生,為藝術史學人生動講述台前幕後曲折花絮,亦真亦幻的英雄氣短,波譎雲詭的兒女情長……
我與金庸素昧平生,但他和我們似是神交已久的老友了。不借南開之緣,而因他將散落津港兩地的武俠元素蛛絲馬跡,橫亙時空地散珠成串,令其珠聯璧合,打通海河香江一文脈,透過水西莊之水,跨越大帽山之巔。繁忙的工作,險要之江湖,蒞津一小事何足大俠掛齒留憶?但須吾輩記之,學以致用,更因這裏的人還深深念着他。
那日,溜達到距海河邊不遠的自來水集團公司,一八九七年由英人最早在津投產。鎮門雄獅頸繫紅花凝視南方,滄桑皮毛不掩閱盡世間繁蕭那明眸,料定此非凡物必有故事。銀鬢保安走來,鄉音濃郁連指繡球說:「界真正似水西莊搬來地玩意兒!」我笑:「身處海河,眼望香江,大抵和我一樣,它也想金庸了吧。」「哎,可別跑嘍!」
水西夢縈故園情,這又何止是「成人的童話」?
(作者為律師、城市文化與法治時評專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