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冊:明月灣區
2024-7-30
二〇二四年八月號
妳在,或者不在96, Rue Emile Zola的家(唐睿)

療養院就在Rue de Vaugirard上?那麼它離我從前的居所豈不很近?

然而友人卻提醒我,從索邦大學廣場一直綿延到凡爾賽門的Rue de Vaugirard,是巴黎舊城圈裏最長的街道,我從前的居所靠近路的東端,至於ミサワさん的療養院,則座落在西邊的路段。

是嗎?原來路程,遠比我想像中遠。

就像我初次尋訪那間位於Rue Emile Zola,Noisy-le-Sec的房子一樣。

上一次跟ミサワさん見面,已是二○一八年,當時她差不多已年屆八旬。我懷複雜而矛盾的訣別心情,踏十年前的足印,從市中心搭乘地鐵十一號線來到Mairie des Lilas,再轉乘巴士到Place Carnot。沿途的社區幾乎沒變,都是一樣的頹唐,一樣的凋零寂寞。據說,這一帶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曾經是繁華的工人社區,因此處處都有以左翼思想家、政治家命名的街道,包括這條Rue Emile Zola。

我在一個初冬的傍晚,首次踏進ミサワさん的宅院。由於低估了路程,當我走進起居室時,另外三位年輕人,已經圍坐在炬燵前,邊喝咖啡邊聊天了。然後,ミサワさん讓我們到園子裏幫忙清理雜草,堆砌一下菜圃外圍的磚石,直到天黑,ミサワさん就在大屋的門前搖鈴,向花園喊道︰「À table……」

園子的勞動,其實都是象徵式的,ミサワさん的本意,是藉這個小小的沙龍,讓我們幾個初到巴黎的年輕人,得到一點溫飽和溫暖,互相熟絡,並在往後的日子裏互相扶持。ミサワさん的丈夫嘉野稔先生,生前就經常邀請初到巴黎的藝術家到他們家作客。一九五七年,二十七歲的嘉野先生孤身來到法國學習雕塑,在我認識ミサワさん的前一年辭世,我只在一幀幀的照片裏見過他,在大屋各個角落的餘溫中認識他。隨他的離世,還有ミサワさん日漸老邁,迴響在宅院裏的足音,就漸漸消逝遠去。

接踵而來的,卻是小偷和爆竊犯。

大概是攀緣到房頂的藤蔓,還有園裏叢生的雜草,讓他們將大宅鎖定為目標,他們起初只做些零星的敲打破壞,後來膽子愈來愈大,就趁屋子沒人,破門搜掠。一幫羅馬尼亞的偷渡者,把整幢房子三層樓的每個房間都翻了一遍,而當晚ミサワさん更不巧在家,結果她的左邊臉頰,留下了一大片青色瘀痕。

凡此種種遭遇,我要到二○一八年重訪巴黎時才知道。

悲劇之後,老人家的退化問題日益嚴重。她忘記了手機的帳單,忘記了網路的密碼,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我。於是,當我通過友人輾轉在二○二三年的療養院找到她,圍坐在她身邊的時候,她已跟我們身處在不同的時空了。

「人們從火車的車廂上上落落呢。」當我湊近她,奢望通俗電影的奇蹟能在這瞬間發生時,她凝視我的臉龐,這樣對我說。

畢業之後,每次告別ミサワさん,我總懷一種近乎訣別的心情,但原來,在生死辨證之外,還有一種同時存在又不存在的狀態。

是嗎?原來路程,遠比我想像中遠,不過我還是找到了那條熟悉的Rue Emile Zola。

在那幢存在與不存在的大宅前,妳仍在喊︰「À table……」

(作者為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