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冊:明月灣區
想起容標堂弟,總會有一種揪心的疼痛,不僅僅因為他在不到五十歲的壯年就捨老棄幼離世,還因為他在童年的時候,他的母親就悽惶走了。其時作為長子的他只有六歲,雙手抱着母親的「家神牌」,在全村人的目送下,踉踉蹌蹌走在出殯隊伍的前面。他俊朗的臉龐、無助的眼神、懵懵懂懂的樣子,令人見之不忍,道旁多有嘆息抹淚者。
容標堂弟小我七歲,他的成長和我交集不多,一直到我在本村小學代課,曾短暫當過他的老師。他的成績不好也不壞,給我留下的印象不是特別深。
近十年,常年在外的我開始關注家鄉的事情,我發現村裏、族親裏,到處都有容標堂弟活躍的身影。他熱心公共事務,當過村幹部,負責過家族修祠、掃墓募捐等許多雜務,參加過深圳汕尾兩地「領頭雁」農村青年人才綜合培訓,還曾作為家鄉林氏宗親代表出席過媽祖一千零五十九年誕辰慶典。他熱情高、頭腦活、會做事,在族親和朋友中享有口碑。
網絡拉近人的距離。這幾年我的作品常在網絡平台推送,與容標堂弟在微信的交流多了起來。每每見到我的作品發表,他總是踴躍留言,談他的讀後感,且常能談到緊要處。尤其當得知我的散文〈對牛懺悔〉參加一個全國性徵文需要閱讀量配合,而我還羞於發動時,他二話不說,就將作品轉發分享到他的同學朋友群、家族宗親群,甚至不惜用發紅包的方式來爭取大家的支持,在很短時間就將文章的閱讀量推了上去。
轉眼到了二○一九年十一月,容標堂弟的身體出了狀況,他千里迢迢來到我工作的城市住院。入院當晚我前往醫院探視,他樂觀的臉上寫滿了憂愁。肝癌晚期,每個人都知道意味着什麼。我在醫院待了兩三個小時,與他談得最多的是我最近發表的文章,還有家鄉的一些事情。對於治療,除了告訴他這裏的醫療條件很好,鼓勵他要安心養病、配合治療之外,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面對絕症,目前人類能做的事情並不多。
當我搭公交回到家中,夜已深了,我微信叮囑他早點休息,他卻回我說:「我在看你寫的〈水中漂泊的村莊〉,連看了三遍,字字入心,句句連根,家鄉永遠是遊子的眷戀。我也很懷念。」我讀懂此時此刻他對家鄉的「懷念」,那該是一種預感到難以回去的深深眷戀與絕望!
一個多月後,當他第二次前來做介入治療時,我怕他住在醫院旁的旅館太悶,就邀請他到我工作的地方逛逛,散散心。他「打的」過來,卻去錯了地方,費了不少周折,讓我很是過意不去。過後他卻特意發來信息說:「這幾天在佛山覆查身體,感謝僑兄熱情款待。」他對於親人的「熱情」如此敏感,令我也很「敏感」。親人之間一旦客氣起來,已透出了某種隔閡和深埋心底的自卑。
果然,在之後近兩年的時間裏,他還來過佛山治療多次,每次都是悄悄的來,悄悄的走。他也就越來越不願意見人了。但我們在微信上的交流從未間斷。
二○二一年二月二十五日傍晚,他突然發了一段自己編寫的文字請我「鑑正」,是準備發起「輕鬆籌」的「自白書」。「自白書」的第一句觸目驚心:「四十八歲的我責任未盡,不能倒下!求您拉我一把!」
他接着寫道:
「我叫林容標,今年四十八歲,家住廣東省陸豐市博美鎮,日子清貧但也平安,我頗為感恩滿足。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於二○一九年十一月到陸豐市人民醫院檢查身體,發現肝癌晚期,由於腫瘤太大,不可手術。
「隨即轉院至佛山市第一人民醫院住院治療,檢查結果顯示肝腫瘤像一個拳頭那麼大,情況十分嚴重,已經不能通過手術治療來控制,只能換肝!但換肝費用高達一百萬,這對我們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我們是普通的農村家庭,沒有什麼積蓄,平時的收入只能勉強維持生計,但我是家裏的頂樑柱,我不能倒下!抗癌一年多來,所有治療費用付出都是靠借,靠親戚朋友的支持和幫助。
「生老病死,自然規律,我不畏懼。但想到年幼的孩子,現在才上小學一年級,無父親陪伴成長;年老的雙親,還需要我去照顧養老,我就痛苦不安。我不敢奢望太多,只求上天可憐,給我重生的機會,讓我完成為人子、為人父、為人夫的責任!
「命運打擊,我不敢怨尤。但我不能輕易投降,因為我的生命不僅僅是我自己的,帶我來和我帶來這個世界的親人,都需要我的責任和愛去供養!
「朋友!好心人!如果您看到了這裏,我也非常感謝,如果您能拉我一把,我將萬分感激,因為您給了我最大的支持和鼓勵!無論我將去往何方,我都永遠感恩您!祝福您一生平安健康!」
五百多字的自白,字字皆為心聲,句句發自肺腑,將事情和願望說得誠懇真切、明白曉暢、扣人心弦,哪還需要我的「鑑正」?我將意見反饋給他,他卻已將文字發上了網。看來,他是一刻也等不及了啊!他心中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只要有一絲的希望,他就不願放棄,他要和死神搶時間。我能做的,只有趕緊轉發,趕緊捐款。認識的親友也都紛紛轉發支持,網絡上很快湧起一股暖流。前後不到三天時間,預定二十萬元的「輕鬆籌」目標就實現了。
來自社會各界的二十萬善款,為容標堂弟續了整整十一個月的命。但生命之輪宛如夕陽,漸漸暗淡,幽幽西沉,難以挽回。二○二二年一月二十五日早上,容標堂弟的兒子在他父親的微信朋友圈裏更新了最後一條信息:「家父林容標於公元二○二二年一月二十五日病逝。」我記起他曾對我說過:「僑兄,我心裏難過啊,我一心向善,老天咋能這樣對我,我還不到五十歲,就得此絕症,哪怕讓我活到六十歲,將兒女養大成人,我也能瞑目了。」
此刻,多少的不捨與不甘,都已化作了塵煙。惟願逝者安息、生者堅強,記取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在朋友圈上的留言:「面對惡性腫瘤,活着變得如此奢侈,餘生也如此昂貴,經歷了病魔的折磨與痛苦,才更加懂得了珍惜。」
是啊,死易生難,活着的人理應倍加珍惜,珍惜活着、盡責的機會,珍惜每天見到的那一縷晨曦!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佛山市作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