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冊:明月灣區
2024-9-30
二〇二四年十月號
又向星湖聽雨來(楊芳)

在端州城裏呆了好些年後,我離開了,離那些熟悉的風景遠了,未曾想到的是,之前熟視無睹的事物,在距離間隔開之後,竟然生起一種莫名的想念來。有時它就那樣不經意地進入你的思緒,擾動着,牽扯着,尤其是在濕漉漉的雨天,她像是一個草青色的夢,隨風潛入你腦海,又隨雨絲的飄蕩觸動你多愁善感的心,讓人的心湖不禁惹起陣陣漣漪來。

這麼多年之後,我想要寫寫星湖了,其實在早些時候,初到端州時,我曾寫一些關於她的文字,但好像不大滿意,只覺得寫得太淺了,於是放下來了就放下來了,沒想到的是,一擱竟是那麼多年,可是,一旦重新提起筆來,好像覺得熟悉的東西卻不知從何寫起。為此,我特意去翻閱了資料。一查方知,今日所見波光瀲灔的星湖,竟會是這般來歷,真令我這個原以為對此地山水風物已相當熟悉的人大感意外。那些星湖的陳年舊事,就像在我心中下了一場雨,我跟着雨走,越走越長久。也許歷史本就是一場下到地老天荒的雨,星湖只不過是其中的一滴,我們沒有人能不被這場雨所滋潤。相比之下,自然之雨忽驟忽停,忽重忽輕,而歷史之雨,則似真如幻,從不停歇,打濕心田。

原來,古時肇慶稱「兩水夾洲」。西江之水,一從城南出羚羊峽,一在七星岩出後瀝水。西江北支淤塞被截斷後,遺留下大致東西向分布的十多公里長的串珠狀小湖,這些低窪地帶被稱為「野塘」,也就所謂瀝湖了。

就算是人稱的「野塘」,在當時也不是空無一物的。據《廣東新語》載:「野生荷花、菱、芡之屬甚眾,以水深,蓮莖長至二丈」。可以想像這「接天蓮葉無窮碧」是何等壯觀,而這繁茂的荷、菱、芡更成為肇慶名產了。

我可算是寡陋,但本地上了些年紀的人,對星湖是最清楚不過的了。今日的星湖,是在一九五五年由廣東省水利廳撥款改造瀝湖所成。當年萬人下湖清淤,用雙手與大自然搏擊的熱鬧沸騰場面已不復見。但可以想像,這以集體智慧創造的奇跡,這百餘頃廣闊的水面,曾記錄下多少人類與天地搏鬥的偉績啊,人定勝天,歷史昭然,只有人類,才是自然真正的主宰。

說起這個「瀝湖」的最早開發,似乎還與一位歷史名人有過一段淵源呢。原來,北宋年間包拯主政端州時,在繼前人陳堯叟築西江堤後,決定將護城堤圍續向西邊構築,並首開瀝渠(今稱後瀝水),將西江北邊故道瀝水進一步排走,使瀝湖(今星湖)變為魚塘、荷塘、野塘與水田,還可作簡易水庫集水。因此可以說,瀝湖,即現在星湖的山水布局,是包拯時已規劃出雛型的了。當年的包拯可不是出於文化上的目的,純粹是為了解除當地老百姓的疾苦,興修水利,浚湖築堤。如今,它始終是一條自然功能上的長堤,草木也生得平適,鳥鳴也聽得自如,這一切都不是當初包大人特意安排的,只是他到這裏做好知府,辦了件盡職的事,這樣端州的史志也就多了動人的一章了。

星湖的建成,不僅改造了原瀝湖日漸淤積的面貌,遇洪水還可臨時蓄洪,減輕內澇災害,遇旱天更可灌溉近郊千畝農田。同時,中心湖、波海湖、東湖、紅蓮湖、青蓮湖連成這極目浩淼的一片,連同一旁七座山岩,更被稱為「陽朔之山,西湖之水」,使肇慶的旅遊更添秀異了。

「你好早啊,呷左飯未?」

「嘩,你個仔生得咁高嘞!」

「係啊,得閒來我處坐下啦,我搬左入新屋住啊!」

……

猶記得暮色裏行走在星湖堤,每每聽見這樣的話,總讓人感到親切而舒服,彷彿這個城市與星湖一樣,是難分開的了。其實很多城市都有湖,濟南大明湖、南京玄武湖、杭州西湖、昆明翠湖……但湖在城中,城中有湖,這樣的情形恐怕就不多見了。

梭羅說:「一個湖是自然風光中最美妙、生動的所在,它是大地的眸子,凝望着它的人可反省自我天性的深度。」不錯,星湖是肇慶的眼睛,這比喻是俗些,但卻是恰到好處地點明了星湖在肇慶的位置,是如此重要。

星湖不像有些湖那般,她是平民化的,世俗化的,容易與她進行家常交往,沒有疏離感。她妝飾不如西湖精巧,所以讓人長久安駐,也宜於安家;她成名不早,遺蹟不密,名位不重,山水亭舍與歷史牽連的似乎不多,因此她疏淡清朗;它也不如西湖般宏大,卻是實實在在造福百姓的,並有着長年不絕的社會功用,為這個城市提供庇護和濡養,並且有着豐富的遊觀價值。

大凡風景區,我就最怕是亭臺樓閣一大簇,不但妨礙了視線,而且大有喧賓奪主之勢。但是星湖不是這樣的,雖然近幾年四周如雨後春筍之勢冒出了一大片水泥建築,但城市的建築師們卻能很好地控制了高度,並且連形貌也合乎這裏的山光水色來設計。

我還聽說,有人建議在湖上辦些什麼「畫船」、「歌舫」之類的,興許會熱鬧些,也會帶來些許經濟效益吧。但我又有些擔心,我並不反對遊人多,但一個明晰安靜的星湖,我相信這是很多肇慶人心裏想的。用旅遊眼光來看風景,我認為文化景觀重在開拓視野,提升思維,回顧過去,昂揚前進;自然景觀則在於情景交融,淨化心靈,釋道解惑,與自然相親相愛,對兩者的觀賞或許都有一個共同點:情景互動。

不知旁人如何,就我而言,遊星湖最暢意的,乃是微風細雨的日子,撐一柄傘,獨自個兒漫步於湖堤,沒多少名句逼我吟誦,也沒有前人多少感慨來強加於我,也沒有一尊莊嚴的石像雕塑壓抑我的輕快,沒有萌生什麼慷慨言詞糾纏我的腳步。

曾記得,煙花時節,行走於星湖邊,煙雨迷濛,如煙如霧,雨中行,更似在夢裏遊。雨,一縷縷,一絲絲,一條條,一根根,一片片,雨像一個調皮的小孩子,無拘無束,紛紛紜紜,一直往你脖子裏鑽,使人覺身心毛孔俱張。春天的雨,輕輕地飄灑着,此時星湖竟似是而非待字閨閣的少女,見到鍾情於她的人卻害羞地躲進了簾子,那一串串珠簾掛起了她的含蓄多情。

那時候,春雨不凜不濡,打在臉上有寒意,使人感覺心頭一片清溫,再加上滿目春色,帶雨新好,雨中徘徊花下,自然悠悠作遐思,在這個時節總會沾濕離家人的心扉。是的,或者許多年前你邂逅她,後又離開了,因此,有了懷想的意味,夢裏,你想念這煙雨朦朧中彌漫淡淡詩意,猶其在異鄉。而星湖,在靜默中飽滿,你能夠從皮膚中觸及她,從空氣中呼吸她,離開她時,她折進了你的行囊,到他鄉時便彌漫開來,浸潤覆蓋在陌生的逆旅,慰你無邊的鄉愁。

在離開星湖的這些日子以來,每每我路過她,都是步履匆匆,無暇停下來,去親近她,觸摸她。有好長的時候了,我感覺雙眼乾澀混濁,我的頭腦發脹,我腰酸頸麻,我的嘴唇乾焦,我心裏焦渴,我清楚久居城市樊籠裏的自己需要什麼。我需要與大自然親近,需要一份清亮的身心的浸潤。於是,往往很多時候,夜闌靜處,我的夢裏總有陣陣清綠的濕氣向我吹來,彷彿一條綠絲帶,常飛進我夢中,牽引着我,走向那一湖瑩瑩的綠。我夢見,時值四月,楊花紛飛,垂柳綻綠,雨聲淅瀝,如絲如縷,落在我的心裏,也落在我沉沉的夢裏。而我,跟隨着雨幕,那樣緩緩地走向她,走近她,走進她心裏,直至,倚靠在她懷裏,沉沉地睡去,我實在是累了,星湖以她如一的寬大接納我,寬慰我,安撫我,讓我得以安心地歇息、安放……夢裏星湖,夜聽雨聲,她是離我遠了,但是,我知道,我必定是要回來的,回來時,再走向她,走近她,不再離開她……

(作者為廣東省作協會員,廣東散文詩學會理事、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