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2024-10-30
二〇二四年十一月號
最難忘懷那些年(下)(金聖華)

整個推廣「傅雷紀念音樂會」活動的關鍵轉捩點,在於十月十一日舉行的一場記者招待會。由於事態緊急,不得不挖空心思,以奇謀取勝。按說,傅聰是極負盛名的大師,要銷售一場音樂會的門票,原無問題,奈何學會礙於財絀,宣傳不到位,加上票價特昂,要引起公眾人士的興趣和垂注,就不得不藉助媒體的力量了。於是想起了電影巨星蕭芳芳來。芳芳兒時是傅雷一家的鄰居,據她自己敘述:「聽說我三歲以前,在上海常到傅伯伯家去玩。」(〈對我一生影響深遠的傅雷伯伯〉)長大後,她雖已移居香港,仍不時蒙受傅伯伯自遠方來函指導,教她練毛筆字、教她如何簽名,並對她性格中的潛質優點,讚賞有加,使她引為「知己」,內心感激不盡。由於這種特殊的淵源,我相信如果邀請芳芳協同推廣,她一定會仗義相助的。果然,芳芳在百忙中一口答應,於是,翻譯學會就在十月十一日召開了一場有關傅雷紀念音樂會的記者招待會,巨星的號召力果然不同凡響,那天出席的媒體數目眾多,包括《星島》、《華僑》、《天天》、《大公》、《文匯》、《新晚》、《時報》、《商報》、《快報》、《成報》、《南華早報》等報紙,以及《香港周刊》、《大眾電視》、《東方新地》、《翡翠周刊》、《清新周刊》、《城市周刊》等共二十多家。第二天,消息果然在各種報刊上大肆報道,喧騰一時。

情勢馬上逆轉了,各方索票,供不應求,這才發現舉辦一次慈善音樂會,竟然以最貴的票子最暢銷,原來各人出於交情買票,或自用或轉贈他人,總覺得越貴越有面子,這一千元的票子,轉瞬就訂購一空,於是,學會就不得不隨即變陣,到市政局的票房去及時「補倉」,當時負責的是執委區劍龍,他曾經在票房前口出豪語:「請把餘下的一千元票子全部給我。」當然,根據情況,他還得天天密切注視其他各類門票的票房紀錄,以便隨時出擊。據悉,他曾經先後五次前往購票,總值十六餘萬元,佔據全場百分之十七的門票,出手如此豪邁,幸虧沒讓人當作黃牛黨!至於其他的票子,以五百元的最難銷售,幸虧嶺南學院院長陳佐舜博士慷慨協助,吸納了這檔次大部分的票子。至於演奏台後端的樓座,則由費明儀仗義協助,請明儀合唱團的團友全部包銷。當時我們的策略,是這場音樂會,既要募款,又要人頭,因此一張票都不能放過,任何人訂票,無論他想隨時換票或如何付款,我們都會竭力服務,滿足需求,那狀況下動員的人力物力,可想而知。在那電腦仍未十分發達的年代,學會的義務秘書何信勤就利用個人電腦,設立了一個「私人票房」系統,把訂票、換票、編座、付款、交收的繁複過程,全部輸入,以便隨時查閱調動。我們這些人當時都另有全職工作在身,為了完善學會的活動,大家廢寢忘食,休戚與共,每晚睡三四小時乃等閒事。

音樂會最終在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九日順利舉行,圓滿成功,演出當天,全院客滿,座無虛席,名副其實的賣了個滿堂紅。傅聰當天演奏的節目,選擇了傅雷生前最喜歡的曲子,包括莫扎特、舒伯特、德彪西以及蕭邦等名家的作品。這些作品,都是當年傅雷在家書中,不時提點兒子並為其仔細賞析,或傅聰本人在通訊時有所體悟而特別提及的樂曲。例如鋼琴詩人最拿手的馬祖卡(Mazurka),這次演奏會中選奏的作品第六十八號第四首,他就曾經這麼分析:「蕭邦臨終前的作品,整個曲子極其凄怨,充滿了一種絕望而無力的感情。只有中間一句,音響是強的,好像透出了一點生命的亮光,美麗的回憶……」(《傅雷音樂講堂》,頁一六七)傅聰似乎要藉助這首樂曲,來訴說對父親的思念和緬懷,以撫慰內心無盡的哀傷。

這次大型活動,要感謝的人實在太多了,難以盡數。其中特別要提到的是林風眠大師。起初為了設計別出心裁的海報,我想起邀約傅雷好友林風眠為我們題字,幾經轉折,找到了大師,提出請求之後,有幸獲得他的首肯。過了一些時日,終於得到了他的墨寶。翻看我當時的舊信,在一封致《星島日報》何錦玲邀約她協助推廣的函件中,提到這件事的經過始末:「這次海報上的字,是林風眠大師去世前兩星期在病榻上替我們題的,過程很感人,大師手已經不能握毛筆寫字了,只能用日本水筆題,但他一定要為當年好友傅雷做這件事,這可能是他最後的遺墨了。」(一九九一年十月二日)如今回看,海報上風眠大師的墨寶宛然在目,蒼勁猶存的筆畫中,透顯出譯家與畫家之間,當年交往的多少情誼,幾許相知與相惜!

其實,除了傅雷紀念音樂會,學會當年還舉辦了多項其他活動,以推廣翻譯及提高雙語水平。其中分為舉辦國際翻譯研討會、出版論文集及《翻譯工作者手冊》,舉行入會公開試、舉辦翻譯講座等學術活動,以及支持香港政務總署及半島青年商會合辦的「全港青年翻譯及傳譯比賽」,另外,最重要的是舉行了「傅雷逝世二十五周年紀念展」,由法國領事館文化參贊杜瑞樂及傅雷次子傅敏主持揭幕儀式,展出許多前未所見的寶貴資料,是為此後各地舉辦紀念傅雷生平展的先聲。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十月三十日翻譯學會假香港香格里拉酒店舉行的二十周年慶祝晚宴。記得當時酒店落成不久,宴會廳美輪美奐,為了要落實場地,預訂全廳,必須及早下定,應承至少包銷十二席,否則難以成事。我當時以會長身份一力承擔,簽訂合約,誰知道到了晚會的前十天,根據資料顯示,報名人數只有寥寥四桌,加上委員會成員及外地參加研討會的嘉賓,勉強也只能湊夠八桌而已,這餘數該如何消受?情急之下,又一次提心吊膽,出盡全力,動員籌委會小組成員各獻奇謀、群策群力,終於在晚宴當日宴開十六席,群賢畢至,包括翻譯名家余光中、蔡思果、林文月、高克毅,戈寶權,學會發起人馬蒙、賴恬昌、金庸,傳譯界高手鄭仰平,名導演楊世彭,名畫家劉國松,詩人布邁恪,傅聰、傅敏昆仲,蕭芳芳、張正甫伉儷等等,真是濟濟一堂,盛況空前,詳情在拙文《宅中淘寶記》中已經述及,此處不贅。

除此之外,當年還創立了有史以來第一次「翻譯獎學金」,頒發給就讀全港各大專院校翻譯學系的傑出學子,勉勵他們在譯道上努力邁進。這項創舉,迄今已經延續三十三年了,如今由羅富昌先生繼續慷慨捐助,在此,特向羅先生致謝,並對各位獲獎者—翻譯界的生力軍,致以由衷的賀忱!

當年這些波折起伏的過程,如今回首,雖歷經艱辛,卻饒有意義。以學會來說,這次音樂會籌募了將近五十萬港元的善款,對於日後成立「傅雷翻譯基金」,編撰《傅雷與他的世界》一書,開展傅雷研究的契機,以及創辦《翻譯季刊》,提高翻譯學術地位等舉措,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以個人來說,經此一役,領悟到世間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從此之後,無論遭遇到什麼困難,都不會氣餒沮喪,甚至相信「無米之炊」亦能「成飯上桌」,與眾共享,間接培養了多年後創設「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獨力為中文大學文學院募款百萬的勇氣。

一九九一迄今,三十三年,寓意「生生不息」,種善因,得善果,願將當年的善行,在此與大家共勉,從此代代相傳,欣欣向榮,携手齊向譯道行!

(二之二,完。圖片由金聖華提供。作者為著名翻譯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