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2019-1-29
二〇一九年二月號
死已進入我的身體──三島由紀夫自戕九個月前的內心世界(韓應飛)

二○一七年一月十二日晚九時,日本最具影響力的的電視新聞節目NHK News Watch 9,在主持人尚未出現在電視畫面前,就開始渲染性地播放了一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三島由紀夫闖入自衛隊營地演講的鏡頭(三島演講後剖腹自殺)。電視觀眾莫名其妙,懷疑日本發生了什麼重大事件。但事實是,與這天各大報紙相同,NHK電視台不過是要報道三島自戕九個月前的對談錄音被發現這一消息。

日本社會頗具影響力的大報─《讀賣新聞》,也在當天的頭版頭條刊出了錄音帶被發現的消息,大標題是:「三島:『死已進入我的身體』」,副標題為「自戕九個月前 未公布的錄音帶」。錄音長達一小時二十一分鐘,收錄了三島由紀夫與英國翻譯家John Bester的對談,收錄時間是一九七○年二月十九日。錄音中,三島說:「我感到,『死』已從外部進入了我的身體內部。」對談後的第二個月,三島開始與律師商量如何寫遺言等事宜。

坦言自身文學之不足

對談中,在被問及「三島文學的不足之處」時,三島一時語塞,只是條件反射地說道:「我的文學的不足之處──是啊。」這時,Bester又說:「我的提問沒有意義……」。其後,三島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自身文學的不足之處。

三島說:「我的文學的不足之處,是小說的結構太戲劇化。……那是我無法控制之下的結果。比如,即使我想寫維吉尼亞.吳爾芙那樣的小說,也絕對寫不出來。我無法把現實呀、自己的心理呀等等,很自然地寫成文章。我所做的都是構築。我無法把現實直接移植到文章中去。移植不是寫生。我需要在現實和文章中間加一個過濾器。在某種意義上,小說這種東西大概不應該如此。理想的小說也許是,現實直接成為小說的內容,然後在其中變化、發展,而且,人物也脫離開作者的意圖發生根本性的變化。但是,我寫不出那樣的小說來。」

三島把心目中理想的小說比喻為建築和音樂。他說,他不能改變的看法是,小說越接近建築和音樂就越是好小說。三島強調:「如果能寫出像天主教大教堂那樣的小說的話,會非常高興。相反,我寫不出像大河一樣流淌的小說。」

三島說:「在某種意義上,現在是建築的時代。戰後的日本,發展最為迅猛的只有建築。文學沒有什麼大發展,戲劇也沒有什麼驚人的進步。美術和音樂也相同,無明顯進步。但是,建築在大發展。所以,我的創作,也許並沒有落後於時代。也許,我可以與丹下健三(著名建築家)相提並論(笑)。」

他還說,他寫文章如同畫油畫,不留飛白:「像日本畫那樣留有飛白,我是做不到的。我知道,這是我的缺點。那些空白的地方讓我覺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最後還是把那些地方都塗上顏色。」

關於「飛白」,三島還提及他一生都尊敬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他說:「川端先生的文章,有時也許是借助於安眠藥的力量(笑),有着驚人的跳躍。……他在文章中,(從一條線)一下子跳到下一條線,中間什麼都沒有。我可寫不出他那樣的文章來。」

日本的虛偽最讓人厭惡

針對「現代日本社會中,最讓你厭惡的地方」這一提問,三島脫口說道:「虛偽。」他認為,虛偽的根源在於《和平憲法》。對這一問題,三島聯繫「黑市糧食取締法」作了詳盡闡釋。他說:「有一個法官,嚴格遵守這一法律,其結果是因營養不良而死亡。對法官的死,報紙大幅報道。但實際情況是,日本社會中沒有人遵守這一法律。人們從黑市上買到紅薯充飢,從而活了下來。人們為了活下去,不得不衝破這一法律的束縛。」

三島明確指出,遵守法律,還是選擇去死,這一問題是蘇格拉底以來最大的問題,也是人類社會最為本質的問題。他說:「如果嚴格遵守憲法的話,日本人絕對是只有去死了。就是說,自衛隊不能存在,甚至連警察都有可能不能存在。整個日本完全是一個開放的國家,什麼都不能存在。換句話說,現在日本所做的都是違反憲法的。我認為,現實就是這樣。不管是政府所做的,還是國民所做的,都是在違反憲法。因此,可以說,為了活命,我們背叛了憲法。」

三島認為,與黑市糧食取締法相同,法律這種東西在不斷地瓦解道德。他說:「我們因為不想死,所以不得已靠鑽空子活下去。這和蘇格拉底選擇死的做法是背道而馳的。選擇了蘇格拉底之死的是那位法官,他是了不起的人。不過,人們不可能都像他那樣去死。人們要活下去。所以,我認為,在當今憲法之下,存在着正當防衛理論。為了不死,人們對現在憲法的字句巧妙地加以歪曲,從而使日本擁有自衛隊,並可以做各種各樣的事情。日本這個國家就是這樣得以確立的。以如此的方法,日本好不容易才確立了國家的形式。但是,我認為,這一做法是不能允許的。因為,它侵蝕人的道德。」

「關於憲法第九條,我並不是說全都不對。作為一種理想,我認為它是非常好的。就是說,人類不發動、不參與戰爭是一件非常好的事。保衛和平也是非常好的一件事。但是,(憲法第九條的)第二款有問題。這第二款(筆者注:日本憲法第九條第二款規定,禁止日本保持陸海空軍及其他戰爭力量,對日本作為國家的交戰權,也不予承認)是在美國佔領軍的要求下寫入的。對這一強加的規定,日本一些奇怪的學者作出相反的解釋。結果,自衛隊的存在得到了承認。就這樣,二十多年中,日本人蒙混着活了過來,自民黨政府還希望今後也蒙混下去。」

「對這做法,我極為厭惡。對人蒙混着活下去此點,我無法忍受。真是太令人厭惡了。可以說,事情就是這麼簡單。這是道德根基的問題,但卻存在着欺瞞。儘管法律在那裏,但人們卻要蒙混過關。」

現代日語未能準確表達思想

對談接近尾聲時,Bester提出如下問題:「現在的日語能夠很好地表達思想嗎?」對此,三島予以否定。他認為,現代日語最大的問題是「多義性」,「多義性」使文學無法成立。三島強調,只有一詞一義,文學才能成立。他舉例說,關於「和平」這個詞,大家不管其內容,把什麼都說成是「和平」;此外,六十年代安保鬥爭時,大街上出現了很多「保衛民主主義」的標語牌,但是「每個人說的『民主主義』都是各自的解釋」。三島認為,對「和平」、「民主主義」有着不同解釋這樣的「一詞多義」現象是導致現代日語退化的原因之一。對於小說家不加定義地隨意使用多義的詞彙,三島表示絕望。他批判說:「小說家也墮落了。」

基於以上看法,三島得出結論:「在當今日本,除了讓日語準確表達其含義以外別無他途。這是我苦思冥想後的看法。」

對此,Bester問道,在要寫下自己的什麼思想時,那就只好從一開始就為自己確立只屬於自己的風格了?三島回答:「只好如此。如果沒有自己的風格,連思想都無法表達。在某種意義上,我認為,連思想都是文學。有些思想家做不到這一點,所以,他們都是非常淺薄之人。我感到只有通過文體才能表達思想。」三島強調:「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活在一個艱難的時代。」

三島進一步說道:「我認為,藝術家、小說家或文學家都是牧羊犬。在柵欄外,有很多迷途的羔羊,也就是語言。我的工作是把那些語言帶回到柵欄之內,我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這一工作。所以,我是一條牧羊犬。」

(作者為日本中央大學兼職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