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一九八九年年初,我應美中文化交流協會的邀請,到美國六所大學訪問,並都作一場學術演講。這六所大學是:哥倫比亞大學、哈佛大學、芝加哥大學、史丹福大學、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和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
到美國後不久,國內的民主運動還在繼續。我所在的文學研究所成了第二批簽名運動的中心,我在國外看到了聲明與名單,但仍然無動於衷。我並不熱心於「街頭運動」。第一批簽名時發起人北島也到我家爭取我簽名,但我刻意迴避他。後來看到簽下名的有冰心、李澤厚等忘年之交,我還讓司機載我到皂君廟的李澤厚家,問他:「您平時不熱心政治,這回怎麼簽名了?」他回答說:「因為北島來找我,我就不得不簽了。」原來,他簽名也是被動的。聽澤厚兄一講,我心裏更有主意了:這回絕不捲入運動。我沒有時間,不能再把生命消耗在這種無謂的運動中。
一九八九年五月回國前後
當時我確實是這樣想的,覺得自己已在文化大革命中浪費了十年時光,不能再浪費了。除了這個原因之外,我還有一個對中國政治態勢的基本認識。我覺得,上世紀八十年代雖然有不合時宜的反「清除精神污染」運動和「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但無論如何,八十年代包括學生運動興起的八十年代末,是中國最好的歷史時節:中國把大門打開了,民族生活重心轉移了。中國正在進行自上而下的改革,這是真改革,不是假改革。以鄧小平、胡耀邦的名字為符號的中國改革事業,雖有弱點,但從宏觀的歷史視角看,這場改革很偉大,很了不起。我從七十年代末開始就全身心、全靈魂地支持它,十年之後的八十年代末,我仍然全身心全靈魂支持它。現在激進的學生和知識分子要請願要造反,我從內心深處覺得不合時宜,也不情願全力支持他們。所以並不贊成知識分子的簽名運動和學生的請願運動。在美國訪問期間,國內的政治運動愈演愈烈,可我還是按自己的計劃,一個學校一個學校地進行講演。演講前就陷入沉思,並不關心國內的動盪。直到五月四日前夕,我才想起一件重要事:我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紀念「五四」運動八十周年主席團的成員。出國時胡繩院長一再叮囑:「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回國參加這個學術大會,並準備好一個有分量的發言。」當時我已準備好一篇論文,題目是「五四後啟蒙主體的位置互換」,其內容講述的是五四運動作為啟蒙主體的知識分子,他們帶着啟蒙大眾的使命企圖改造中國。但三十年代後左翼文學運動和革命運動,已根據領袖的思想認定工農大眾是革命的主力軍,知識分子的使命不是啟蒙大眾,而是應當和大眾打成一片,接受工農大眾的教育和改造(啟蒙)。也就是說,五四的啟蒙主體是知識分子,而三十年代之後,啟蒙主體則是工農大眾。胡風的「倒霉」就是沒有看到這個主體已經互換的歷史事實,仍然守持作家詩人(知識分子)應當啟蒙工農大眾的老思路(五四思路),所以與新中國的主流意識形態便產生嚴重的衝突。我的論文主旨是在說明:五四有五四的道理,三四十年代有三四十年代的道理。採取折中主義態度,既不損害胡風,也不損害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基調。五月初,我買了機票準備回國,可是五月三日的飛機因偶然的原因不能起飛,我被延期到五月八日才返回中國。那時五四大會已開了三、四天,我回國後很累(倒時差),也就請假呆在家中,沒出席大會。回國後我一直休息,連文學所與台灣學界聯合召開的學術討論會(香山會議)我也無力參加。
緣何成了「帶頭羊」?
返回北京後,我知道學生運動還在進行,而且知道,五月初《人民日報》已發表社論,界定學生運動為「動亂」。那個時候,我突然陷入彷徨之地。之所以彷徨,是因為我對運動的各方都愛,都採取理解的態度。我既同情學生也同情政府,覺得學生有些民主要求,有反貪污腐敗的要求,其熱情可嘉,無可厚非。那些天我常想起美國立國初期的總統傑克遜(Andrew Jackson)的一句話:「我希望經常看到有示威遊行,這可以避免政府腐敗。」我並不把學生運動看得那麼嚴重,覺得判斷學生運動是「動亂」肯定「太本質化」即太簡單化了。另一方面,又覺得政府治理一個十幾億人的大國,確實不容易,不要讓政府太為難。何況中國又處於大改革中,難度很大,不可給政府增加困難。於是,從內心深處覺得,當戈爾巴喬夫即將到中國訪問的時候,學生應當有所退讓,應當給政府一點面子。而政府也應給學生一點面子,即收回「動亂」二字即可。就在自己彷徨無地的時候,老朋友徐剛(詩人)請我參加五月十四日晚上一個知識分子聚會,我一走進會議廳,就感到會議的氣氛十分嚴峻。我剛坐下,會議主持人就讓我簽名,我連聲明書的內容都沒有仔細看就簽了名。第二天向全國公布的知識分子聲明書,我竟然放在第一名,屬於「帶頭羊」。第二天晚上(五月十五日),我在勁松家中,那時李陀來找我,說昨天的聲明書,許多著名的知識分子都簽名了,就缺錢鍾書,要我給錢鍾書先生打個電話,我立即照辦。錢先生用明確的語言告訴我:「再復,你不要熱心這種事。國民黨時代也鬧學生運動,我一次也沒簽名,這回我已簽了三次了,不再簽了。我勸你也別簽。」我當即把錢先生的話轉告李陀。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是戴晴打來的電話。她說,明天《光明日報》有個商討會,請願學生的代表參加,另外,胡啟立、芮杏文、嚴明復同志說,現在政府的話學生不聽,所以要請一些知識分子幫忙,勸阻學生適可而止。戈爾巴喬夫要來訪問了,應當給政府一個台階下。我聽了之後,覺得胡啟立等這三位領導人的想法很對,要求並不過分。應當規勸學生適可而止。我作為一名有影響的知識分子,也應當盡自己的責任,所以就立即答應戴晴明天一定會去參加。李陀走後,我立即打電話給李澤厚,問他明天參不參加「光明日報會」?他說:「參加,《光明日報》的負責人開車來接。」第二天,我就按照自己的許諾,準時到了《光明日報》。那一會兒,才知道學生的代表是王瑤先生的女兒王超華。到會的知識分子有嚴家祺、蘇曉康、戴晴、于浩成、李洪林、溫元凱、李澤厚、包遵信、李陀、麥天樞、蘇煒等。我記得就在會上,嚴家祺起草了一份《我們對今天局勢的緊急呼籲》。這份呼籲書我倒是認真讀了一遍。呼籲書說,「自昨晚得知大家來天安門靜坐絕食的消息,我們都非常理解,非常難過,非常擔憂。」還說:「民主是逐步成長的,不能期望它在一天實現。為了中國改革的長遠利益,為了避免發生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為了使中蘇最高級會晤能夠順利進行,我們懇請同學們發揚這場學潮中最可貴的理性精神,暫時撤離天安門廣場。」呼籲書也向政府提出要求:「一、中央負責人發表公開講話:肯定這次學潮是愛國的民主行動。絕不以任何形式對學生『秋後算帳』;二、承認由大多數學生經過民主程序選舉產生的學生組織是合法的;三、不能以任何藉口、任何名義、任何方法對絕食學生採取暴力。」我讀了呼籲書,覺得它既對政府有要求,也對學生有要求,態度大體公平,所以就提筆簽了字。當時我完全沒有想到,這次簽字,會導致陳希同在《平亂報告》中點了我的名,更沒想到最後導致我的流亡。但應當承認,我在《光明日報》的那個下午,心緒十分混亂,不知如何是好。我本就不懂政治,這回面對的又是如此複雜的政治。我只希望衝突的雙方都能相互讓步,學生應撤離廣場,政府萬萬不可以「報復」。我在呼籲書書上簽字,也只是表明這種簡單的善良的願望。
然而,事態的發展完全和自己的願望相反,一方面是絕食學生並不撤離廣場。當我們這些「知名知識分子」抵達廣場之後,開始聽到的是歡呼聲,是「老師您好!」,之後便聽到「絕食到底!」「革命到底!」的口號,顯然,我們並沒有回天之力。知識分子在學生的眼中並不那麼神聖。勸阻學生失敗之後,我們又徒步到統戰部見了「政府代表」李鐵映先生,他的態度十分僵硬,一見面就說:「你們這些人都是搞歷史的,是非應當讓歷史來作結論。」我聽了之後,本能地回應一句話:「不錯,是非應當由歷史說話,可我們的政府說得太早了。說學生運動是動亂,這種結論下得太早了,是不是可以考慮把『動亂』二字收回?」李鐵映義正辭嚴地回答:「我們黨和政府又不是小孩,不能昨天那樣說,今天又改口。」結果不歡而散。
自憐作為知識分子的無力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自憐」起來,先是覺得自己很孤獨,沒有人能理解我。這是我在「四人幫」垮台之後第一次感到空前的痛苦,並且覺得自己可能是全中國最痛苦的人,最痛苦的知識分子了。因為那時候,我完全彷徨無地,完全陷入不知所措的境地之中。一方面,我真的支持學生的民主要求,覺得偌大的中國,有些學生出來吶喊有益於黨和國家的健康。小震撼不要緊,小震撼之後肯定更健康。小震撼不解決,一定會積成大震撼,那就難辦了。我並不把學生運動看得那麼可怕。當然,我也覺得學生採取「絕食」的極端行為是不好的,我並不贊成學生運動的極端化、革命化。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又真的很支持政府,認定當時執政的政府是執行鄧小平改革開放路線的政府,也是一九四九年解放後最開明的政府。對於這個政府,只能幫助其改良,切不可以用「打倒」、「推翻」、「革命」等方式加以對待。因此,我當時最希望的是,政府與學生能夠妥協,相互讓步,絕對不贊成一方吃掉另一方。何況,我一直以鄧小平、胡耀邦的鐵杆改良派自居,也知道今後一定有人會把我當作「體制內改革派知識分子」寫進歷史,也就是說,當時我既愛學生,又愛鄧小平,可是,眼前的局勢是勢不兩立,政府與學生劍拔弩張,誰也沒有妥協的意願。怎麼辦?怎麼辦?我無能為力,痛苦極了。從美國回北京的十幾天裏,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日子,我愛莫能助,既無法「助」學生,也無法「助」政府。「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當時我老是念着這句話,但身不由己,一切只能隨大流了。
除此之外,我還「自憐」自己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根本沒有力量。我覺得,今天(五月十六日)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已經表明:那些所謂「著名知識分子」,根本沒有力量!
六月四日:心靈史黑暗絕望一頁
我想,這回我們這些「著名知識分子」在學生面前和在政府面前都失敗了。不要把自己估計過高,以為學生和政府會聽你的話。那個晚上,我的收穫是增加了一些「自知之明」。也許是這種自知之明作祟,所以我在五月十六日之後,並不主動地參與策劃任何組織與活動,只被動地參與了兩次示威遊行。包遵信找我說:「聽說你們研究所有排字設施,是否可以幫助我們印刷『民主戰報』」,我為了保護文學所,立即給予拒絕。沒想到,六月初,大量軍隊進入北京,更沒想到,六月三日夜晚和六月四日凌晨,政府真的對學生使用了暴力,真開槍了。
這一天的子彈打到學生們的身上,打到我的心上。我的心靈中了子彈,完全破碎了!破碎的心靈首先為我熱愛的孩子們哭泣,他們的身上流着血。我相信他們也是為了國家的進步和國家的健康而吶喊。但是他們有的死了,有的流着血。同時,我也為我所愛的中國改革領袖們哭泣,他們以後怎麼面對歷史?怎麼開槍了?怎麼真的使用暴力了?我當時明白了,這場悲劇性的運動沒有勝利者。學生是失敗者,知識分子是失敗者,政府也是失敗者。我的心靈完全破碎了。「四人幫」垮台後我那顆充滿希望的心靈破碎了!伴隨着這顆心靈的那份真誠的快樂結束了。那份激情,那份酷愛,那顆熱烈擁抱社會的心靈消失了,死亡了。我的心靈史翻開了黑暗的一頁,幾乎絕望的一頁!
(作者為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客座教授、本刊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