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我的《五史自傳》,既寫「心靈史」,也寫「思想史」。前者側重寫人性,寫感性;後者側重寫知性,寫理性。思想史寫的全是「意識」,心靈史則包含潛意識。讀書,固然有理性,但更多的是潛移默化,人性積澱。
以平常心對待一切
寫作心靈史之後,更明確人生的最後歸宿應歸結為心靈境界。
此時我已年近七十五,對人生已有許多徹悟,也完全明白,到了此時,形體只能一天天走向衰落,但心靈還是可以不斷生長、成長,可以成長到最後一息。今天寫了這一頁,明天不滿意,覺得可以寫得更好,這便是生長。對於心靈境界,我也認定可以不斷提高。到了晚年,我就治好了一種心病,這便是鄉愁。三十年前我出國時,最難過最難受的便是「剪不斷理還亂」的鄉愁。我知道自己犯的是單戀祖國與故鄉的相思病。於是大約十年,我陷入了絕對的孤獨。我的《漂流手記》十卷,其主題便是為了排遣鄉愁而安慰自身的「重新定義故鄉」。一天也離不開故鄉故國,這是我的人性弱點。近幾年,我開始反省,這才明白鄉愁乃是一種病痛。這是中國幾代漂泊在外的知識分子共同的病痛!這種病痛,扼殺了馬思聰,限制了知識人的心態與視野,看什麼寫什麼都離不開中國情結。我界定的第二人生,乃是「中國流亡者」的人生,不管思考什麼,總是離不開「中國」二字。而現在我已進入第三人生,這是「世界公民」的人生,着眼的是世界與全人類,是普世的文化底蘊和文明程度。心靈境界比第一第二人生更高更遠了。所謂高遠,並非「好高騖遠」。而是以平常心、普世心對待一切,特別是已經面臨「生老病死」的時候。
我的朋友、著名哲學家李澤厚先生一再告訴我,哲學的難點是看透了人生之後怎麼辦?看透了四大皆空,很好,但看透了之後還得生活,還得過日子,那該怎麼過?怎麼活?討論時我發表意見說:「看透與看不透是不同的,看透了,才能抵達四大皆空的心靈境界,免除對於生、老、病、死的恐懼。對於生,才能超越功利、因果等算計;對於老,才能超越對青春消失的慌張;對於病,才能從容接受,從容治療;對於死,才能超越本能勇敢面對。」這一切,全是以平常心對待,這便是境界,因此,以「平常心」對待一切,並非小事,它乃是很高的心靈境界。
慧能守持自由 拒絕入宮
時至今日,許多人還在崇尚德國哲學家尼采。他告訴我們,得道之後應當是「超人」。而慧能告訴我們,得道之後,應當還是「平常人」,守持「平常心」。誰說的更有道理、境界更高呢?當然是後者。接受前者的成了希特勒,接受後者的則是慧能。在慧能眼裏,得道、飛黃騰達、位極頂峰,都是過眼雲煙,最後還是歸於「無」、歸於「空」。即便黃袍加身,即使給予「王者師」桂冠,也是空。所以他拒絕充當「超人」,再大的榮耀也無動於心。
慧能,他知道,人世間最為寶貴的是自由。自由自在,觀雨聽風,站在世界的邊緣上,用一雙冷眼靜觀其變,自己卻從容思想,該說即說,不情願說便不說,整個身心屬自己,這是多麼高遠的精神境界,多麼高遠的大智慧。
世界從來如此,舊橋斷了修新橋,你方唱罷我登場。說什麼「改造世界」,說什麼「革命神聖」,全是妄念。時局好點,不必高興,時局壞點,不必動氣。用平常心視之,一目了然。
在慧能眼裏,看待一切,世上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也沒有什麼永恆的榮華富貴。人生反反覆覆,浮浮沉沉,一切光榮與災難都會過去,只要有一顆「平常心」,任外部山搖地動,我仍然內心平靜,仍然沉浸於思索。
慧能太了不起了。他雖然是佛家的一個宗教領袖,但沒有任何偶像崇拜,當然也不要人們崇拜他。他心目中最高的價值是「自由」。除了心靈自由,他什麼都不要。武則天、唐中宗派薛簡將軍請他入宮當「王者師」,他也不要。為了自由,哪怕黃袍加身,哪怕「王者師」桂冠,他都不在乎。贏得自由,是需要氣魄的。慧能擁有的正是這種為自由而放下世俗一切的大氣魄,在《八月雪》的戲裏,我明白了高行健在《一個人的聖經》中所表述的那個「自由原理」:自由不靠上帝賜予,也不靠政府賜予,全靠自己的覺悟。自己意識到自由,才有自由。也就是說,自由源於自身,自由就在自己的手中。慧能把自由視為最高價值,所以他拒絕外部力量的一切誘惑,包括黃袍與桂冠的誘惑。他知道,一旦進入宮廷,就會贏得無上的世俗榮耀,就會讓無數人傾慕、傾倒,然而,必須付出一種代價,那就是「失去自由」的代價。因此,慧能作出一般人做不到的選擇:拒絕入宮,守持自由。這種選擇所表現出來的價值觀,便是心靈。我之所以激動不已,正是因為這一點。這種選擇太不容易,太不簡單了。我知道高行健筆下這個《八月雪》的主人公正是高行健自己。也就是說,慧能即行健,行健即慧能。在與高行健多年的通話中,他一次又一次告訴我,自由表述是我們的最高價值。我的廣闊天地,就在自由表述之中。慧能表現出來的正是這種關於自由的無上正等覺。高行健確實很有才華,在《八月雪》中,慧能為了自由,不僅不屈服於政治勢力(宮廷壓力),而且不在乎宗教勢力。禪宗的傳統,乃是「衣缽傳宗」。可是,行健設置了一個慧能打碎「衣缽」的驚人情節,他打破這個傳統,深知為了「衣缽」,禪宗內部一定會發生紛爭,甚至會流血。因此,他果斷地粉碎這個傳宗接代的象徵物。我沒有考證這一情節是否出自歷史的真實,但知道禪宗止於六祖,慧能之後再也沒有「七祖」、「八祖」的出現,僅僅憑藉這個事實,高行健創造出「打碎衣缽」的情節便可成立。我身處學界之中,深知學界的山頭林立,宗教紛爭的危害,絕不亞於政治的危害。慧能為了贏得真正的自由,不僅不能屈服於政治力量,也不能屈服於宗派力量。這種精神確實是人間最難得的獨立不移的精神。
慧能與尼采 平常人與超人
慧能是寺廟的主持,算是一方「活佛」,但他沒有半點「教主相」、「宗教領袖相」,僅僅守持一顆「平常心」。這個世紀之交我在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講述《六祖壇經》,特別強調慧能的這種精神品格。一個人有了成就之後還能做平常人,持平常心,這是很難也很了不起的。說一個人擁有佛性,其實,這正是佛性。一般的俗眾,有了權力、財富、功名之後都難免要擺架子,翹尾巴,瞧不起人,而真有佛性的人,則視權力功名等一切為「平常」,絕不以此顯耀於人。我在講課中把慧能與尼采作了對比,說明這正是世界上兩種不同的心靈狀態:一種是慧能之心,他提示我們:人得道(有了成就)之後要做平常人,持平常心。而尼采則告訴我們:得道之後可以充當「超人」,可以高高地站立於庸眾之上。這兩種心靈,哪一種更美?當然是慧能之心更美,然而,一百年來的世界都以尼采之心為美,至今對尼采的喝彩之聲仍然綿綿不斷。可惜,世上很少人知道,中國在一千年前出現的慧能的思想,做平常人的思想,比尼采精彩、深刻一百倍,一千倍。尼采的「超人」思想把「自我」膨脹為新的上帝,以為新的上帝可以充當大眾的救主。超人可以蔑視大眾,也可以擺布大眾。而慧能則真誠地尊重大眾,而且認為任何成功者也應當永遠成為大眾的一員,不可有任何高高在上和凌駕於大眾的念頭。尼采的理念使人變成瘋子(他自己最後發瘋了,也導致希特勒發瘋),而慧能的理念卻使人變成赤子。慧能拒絕進入宮廷去當「王者師」之類的花瓶,不當騙人的、根本不存在的救世主,而只當一個實實在在的自救者,學佛念佛只是為了自明、自渡、自救。我相信,未來的世界會認識到慧能心靈的偉大。他的心靈,才是我們的心靈歸宿。我甚至敢於斷言,人類心靈歸宿於尼采,那將是災難;歸宿於慧能,那將是莫大的幸運。
我讀中國心靈史,覺得創立第一心學的是王陽明,他超越了善惡、是非,而讓「良知」君臨一切,最後獨尊「致良知」。創立了第二心學的是曹雪芹,他通過《紅樓夢》尤其是通過主人公賈寶玉而超越了真與假、色與空、形與神、「情」與「不情」而致力於慈悲。我力爭實現的是第三心學,即超越功過、輸贏、得失、榮辱等算計,當然也超越華夷、中外等國界、地界、種界、語界的分別。而一切均以平常心視之觀之行之,第一、第二心學和第三心學都是境界。出國後三十年,我致力於「四大古典名著」(中國四部經典長篇小說)的重新解讀和精神分野,不喜歡《水滸傳》與《三國演義》而喜愛《紅樓夢》與《西遊記》,就因為《水滸傳》呈現的是凶心,《三國演義》呈現的是機心;唯有《紅樓夢》與《西遊記》皆童心與佛心磅礡,佛光普照。四部古典名著藝術水平都高,但心靈境界則有霄壤之別!
(連載完畢。作者為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客座教授、本刊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