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在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David Graeber,一九六一—二○二○)猝然離世一年後,考古學家大衛.溫格羅(David Wengrow,一九七二—)出版了二人共同撰寫的著作《萬物的黎明─一部人類的新歷史》(The Dawn of Everything:A New History of Humanity,二○二一)。歷經十年的研究,他們嘗試打破已知社會進化的傳統敍事,重新書寫人類的歷史。
社會不平等和日益動盪的世界,是格雷伯和溫格羅的思考出發點。在福山宣布歷史的終結之後,歷史顯然並未終結,民主和正義等價值觀不斷受到侵蝕和質疑,許多人並不認同自由民主是人類唯一可能的未來願景。格雷伯和溫格羅認為,無論是在人類歷史的開端還是現在,社會的演進都不是線性的,而是存在時間循環和多種選擇。基於近年來考古學和人類學的新發現,他們提出史前史的新視角:人類歷史的開端不是單數而是複數,人類早期的經濟、社會和政治組織形態遠比想像的要多樣化。
自然狀態的善與惡
關於人類歷史的開端,人們知之甚少。為了彌補資料缺失造成的歷史空白,人們常常利用理性或經驗的假設和臆測。對於這種方法,康德在〈人類歷史起源臆測〉一文中予以了肯定。
在西方社會,圍繞人類開端的研究往往演變為神學的辯論,即人天生是善還是惡?
對於基督徒而言,《聖經.創世紀》早已給出了答案:原初的人生活在純真的狀態中,因為違背上帝的旨意,偷食禁果,被逐出伊甸園。背負原罪的人,脫離純粹的自然狀態,組建家庭和社會。在等待救贖期間,人不斷墮落。
這種信仰,成為盧梭(一七一二—一七七八)研究人類不平等起源的動力。按照盧梭的假設,在狩獵和採集時代,人生活在很小的集體中,這時的人類處於孩童般的純真狀態,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在社會初步形成後,這種平等的狀態逐漸消失。文明和國家取代純真的自然狀態,父權統治、官僚、軍隊和私有財產的出現,進一步加劇了社會的不平等。
盧梭所謂純真的自然狀態,與霍布斯(一五八八—一六七九)的假設恰好相反。霍布斯在《利維坦》中指出,自然狀態是一種戰爭狀態,人人皆要與他人爭鬥,為了擺脫這種狀態,唯有通過契約和國家建構。盧梭則認為,自然狀態是一種和平狀態,社會狀態是一種戰爭狀態。
與霍布斯和盧梭基於假設的臆測不同,格雷伯和溫格羅的研究植根於近三十年的考古新發現。他們駁斥經典的社會發展模式,強調早期人類社會的多樣性:新的政治秩序一次又一次地被創造、被拋棄,或是以不同的形式共存;戰爭並不是生活的常態,而是與和平狀態交替出現。
不平等並非必然
關於社會不平等的起源,存在一種流行的看法,即人類天生是凶殘的動物,社會的演進是由人的自私和競爭本性推動的,不平等是對人類的一種救贖。這種悲觀的論調受到《聖經》的影響。在書寫人類歷史時,這一看法成就了一種強大的敍事慣性,即人類在過渡到農耕文明以及建立更繁榮的城市時,不可避免地會變得不自由和不平等。
對於格雷伯和溫格羅而言,這一理論就像一個枷鎖,迫使人們接受一個假設:如果我們生活在一個擁有八十億人口的複雜社會,就必須接受社會不平等和對自由的限制。赫拉利的《人類簡史》、戴蒙德的《昨日之前的世界》以及福山的《政治秩序的起源》,皆是基於這一假設。格雷伯和溫格羅反對把社會不平等歸結為社會進化的必然結果。他們通過對過去一萬年人類歷史的分析,試圖尋找偏離所謂無可替代的歷史進程的生活選擇。
在《萬物的黎明》一書中,土耳其境內的加泰土丘被作為一個史前史的範例。該定居點存在於公元前七五○○年至公元前五七○○年,是已知人類最早定居的城市。考古學家在這裏發現了大約一萬居民居住的房屋,但是沒有專為統治者或祭司修建的屋宇。與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等級森嚴的城市不同,加泰土丘的居民可能沒有階層區分,也不需要統治者或行政機構來管理他們的事務。格雷伯和溫格羅指出,從原始覓食到農耕文明,所謂私有財產和社會等級制度突然佔據首要地位,這一切的發生並不是必然的,也不是不可避免的。
格雷伯和溫格羅認為,單一的歷史敍事邏輯限制了人們對未來社會模式的想像,迫使人們接受看似不可避免的不平等,人類似乎不再有選擇的自由。現代國家憑藉強制性的制度,剝奪了人們按照自己意願塑造社會關係的機會,但是人們不應放棄改變這種狀況的希望。在《萬物的黎明》一書中,格雷伯和溫格羅呼籲人們從社會進步的單一模式中解放出來,通過回顧過去,探索未來美好生活的典範。
從某種意義上說,格雷伯和溫格羅的立場接近於康德對人類歷史起源的臆測。基於盧梭自我完善的觀點,康德指出:自然狀態的歷史由善開始,自然的存在按照必然性運作,人沒有其他選擇;但是,人在社會狀態中是自由的,人的選擇可以是善,也可以是惡。個體眼於自身,缺乏整體觀,這種生活不利於他人,所以是惡;人必須不斷完善自己的生活能力和道德能力,才能使自己符合普遍的意志—全人類的福祉。
人類學家格雷伯倡導無政府主義的立場,也是佔領華爾街運動的知識精英,不幸於二○二○年英年早逝。他在生前主張實行無條件基本收入,改善人類的生活。唯有如此,人類才能擺脫戰爭的狀態,消除社會不平等,獲得永久和平。
(作者為德國慕尼黑大學哲學博士、原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