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老友高信疆於五月五日晚於台北溘然謝世,令我傷感不已。他不但是台灣報界的「紙上風雲第一人」,把《中國時報》副刊辦得有聲有色,成為當年台灣最大的文化平台,而且高瞻遠矚,把文化視野介紹到全球華人世界。後來他又到香港參與《明報》編務,發展事業,可惜壯志未酬,不久就辭職了。信疆晚年心情相當落寞,三年前我在北京和他消磨了一天,見他依然風度翩翩,精神奕奕。不久聽說他返台醫病,去年我趁公務之便又去看他一次,到他的寓所閒談一個小時。那時他剛動過手術回家休養,依然談笑風生,大講動手術時的各種「情趣」。我以為沒事了,康復指日可期,不料後來癌細胞竟然擴散,終於不治。
聽到噩耗,情緒激動,在哀慟之中想到我們相處的時光,不知不覺又想到音樂。
信疆常向友人說﹕我是他的音樂老師。此話至少一半是在捧我,另一半卻是真的,因為當他最失意之時——被「流放」到美國的「陌地生」(Madison)讀書——就常常於周末坐巴士來芝加哥探望我,他大多和長子同來,在我的湖畔寓所高談闊論,我們談的大多是音樂。現在回想起來,也許信疆當時希望從音樂中得到少許慰藉。他自稱初學,尚未入門,只聽過貝多芬的交響樂,但不太喜歡最膾炙人口的命運交響曲,要我指點迷津。我說只要多聽,聽多了自然會入門。不料他回陌地生後竟然到某唱片店把所有演奏老貝交響樂的版本買下,至少有數十張唱片之多(當年還是塑膠唱片,重重的一箱子)。過了一陣子,他又來芝城探望我,說他和兒子聆聽多次之後,發現自己最喜歡的是第七交響曲,我大為折服,當然免不了又談到尼采對最後一個樂章的經典詮釋。因為我是芝加哥交響樂團的樂迷,所以力薦該團當年指揮萊納(F. Reiner)錄製的版本,但他好像不完全同意,卻喜歡另一個版本,於是兩人展開熱烈討論,不知東方之既白。那種樂趣,至今記憶猶新。
又有一次,不知何故談到布魯克納,我大放厥詞,說老布一生是個虔誠的教徒,所以他的交響樂結構猶如蓋教堂,用一塊塊「金石」來建構音響——所謂「blocks of sound」,尤以金屬性的銅管樂器最重要;教堂的一磚一瓦都是慢慢砌起來的,有時需要以精煉的水泥將之凝合,所以我對信疆說﹕「你聽樂曲中的小提琴聲音,不是在砌來砌去嗎?」他聽後信以為真。有一次終於聽到芝加哥交響樂團演奏布魯克納了,不知何故我沒去成,他聽後,竟然和一個在音樂會上遇到的美國人喝咖啡,並把我的這一套謬論吹噓一番,(誰說信疆不會講英文?)竟然也令那位樂迷折服。
最近我偶爾在坊間買到一張布魯克納交響曲唱碟,指揮是一向能言善道的Benjamin Zander,還附了一張圖解,這才發現畫的也是一個大教堂,但解說當然詳盡得多了,他把每一個樂章分解為教堂的某部分,當然比我講得更有道理。可惜信疆已離我而去,聽不到了。
聽不到?說不定他現在正優哉游哉,在天堂雲端聆聽布魯克納的交響樂呢!而且聽的一定是第七或第八交響樂的最後一個樂章,我聽來就像人的靈魂進入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