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2009-9-2
二〇〇九年九月號
陳映真點化革命樂章 (李歐梵)

  名作家陳映真現在北京養病,台灣《文訊》雜誌將於九月底召開陳映真作品學術討論會,向我約稿。突然想到多年前在香港曾應光華文化中心之邀,作了有關台灣文學的公開演講,我特別選了陳映真的兩本小說集《鈴璫花》和《忠孝公園》作例子,因為他所寫的題材——五六十年代台灣在國民黨「白色恐怖」高壓下的左翼知識分子受難經驗,在當代香港文學中極為罕見(如今台灣更是如此)。我特別喜歡《趙南棟》這篇小說,此次重讀,發現最吸引我的是小說中所引用的音樂典故——蕭斯塔高維契的第三交響曲,又名《五月一日》(勞動節)。故事的最後一段描寫幾個身陷囹圄的左翼知識分子即將就義,在那個緊要關頭,有位學過音樂的義士張錫命——綽號叫「conductor」(指揮家)——竟然以竹筷權充指揮棒指揮這首飽含普羅革命意味的作品(他在牢裏經常默寫蕭氏交響曲,所以指揮嫻熟)。陳映真是這樣寫的﹕樂曲開始了,「豎笛流水似的獨奏,彷彿一片晨曦下的田園」,然後情緒轉向激昂,「簡直聽見小號的朗敞剛毅的聲音了,像是在滿天彤旌下,工人歡暢地歌唱,列隊行進。他感到了音樂這至為精微博大的藝術表現形式,是那樣直接地探入人們心靈,而引起最深的戰慄」。

  這位指揮家「專注,無我地揮劃著指揮棒。一場暴風,一場海嘯,一場千仞高山的崩頹,一場萬騎廝殺的沙場……在他時而若猛浪、時而若震怒的指揮中轟然而來,使整個押房都肅穆地沉浸在英雄的、澎湃的交響之中」。

  我是一個樂迷,也是一個「蕭迷」,近來每次聆聽這首交響曲,就不覺想起陳映真小說中的字句,於是也學著張錫命用筷子指揮起來,小說中的趙慶雲落淚了,我也幾乎落淚。這就是陳映真小說的魔力﹕他可以把蕭氏這首並不偉大,甚至被音樂行家視為失敗的作品,引進小說世界中,且使得它聽來崇高偉大。我曾經問過他這是哪裏來的靈感?他說是向音樂專家請教過的。

  為什麼音樂專家沒有向他推薦蕭氏的第二(又名《走向十月革命》),或第十二(《一九一七年》)交響曲?甚至第十一號也很適合,因為寫的是一九〇五年的工人示威和受難,歷史家認為那是十月革命的前奏,我覺得更感人;但此曲第一樂章有一段長的慢板調子,鬱悶得很,猶如暴風驟雨前夕的寧靜,然後慢慢營造氣氛,最後才狂濤洶湧。第十二號交響曲則是一種音樂式的「白描」,把十月革命的過程從頭到尾表現了出來,比第十一號交響曲情緒更激昂。

  我猜此曲「落選」的原因是其中沒有合唱,而第二和第三交響曲的最後樂章則由合唱團引吭高歌,頌揚革命。我翻看歌詞,實在肉麻、庸俗之至,而陳映真的小說語言早已超過它了,我甚至認為他的文字比起蕭斯塔高維契的音符更具震撼力!且看《趙南棟》中此曲的合唱部分如何展示出來﹕

  「中板合唱聲部終於展開了。女高音、女低音、男高音和男低音渾厚寬宏的合唱聲,從地平線,從天際,帶著大讚頌、大宣說、大希望和大喜悅,從宇宙洪荒,從曠野和森林,從高山和平原,從黃金的收穫,從遮天蔽日的旗幟,蜂擁奔流,鷹飛虎躍而來。」真不得了!這簡直是史詩章法,但其中的意象卻又像是實畫對位電影蒙太奇手法,我從中感受到魯迅散文詩《頹敗線的顫動》的餘韻。

  多年沒有見陳映真了,希望他現在的心情不像這首交響曲般沉重;也希望他早日康復,不久就可以共聚一堂,談談蕭斯塔高維契或文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