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自從洪昇編定《長生殿》傳奇以來,其中的《小宴.驚變》這齣折子戲歷代搬演不衰,幾十年來我亦看過不知多少遍了,但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整整一個甲子之前看過的單零獨齣的《小宴.驚變》。我現在也無法肯定這場演出的確切年份,只記得是在抗日勝利之後大家剛想「喜孜孜駐拍停歌」,尚未體驗天地變色、乾坤覆翻的滋味,那也算是個歌舞昇平的年代吧。那天的《小宴.驚變》是粉墨演出,但不是在劇場的;也有鑼鼓場面,但無戲單檢票。載歌載舞即在小小客廳中的地毯上,席地坐於地毯前的就是觀眾。《小宴.驚變》的舞台上當然少不了宮女和太監等人,但我挖盡腦海也想不起宮女太監等人的形象了,卻至今記得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模樣。六十多年過去了,還是栩栩在目。
造詣不凡卻由伶轉學
楊貴妃是由張元和大姨扮演的,飾演唐明皇的即其丈夫顧志成伯伯。這個演出地點就是他們上海福履理路「懿園」的住宅。元和大姨與家母同為崑曲票友而成摯交,因此顧伯伯也與我家常來常往,但我從未聽他唱過一支曲子,未見他擺過一個身段把式,我這無知小孩甚至根本不曉得顧伯伯也會崑曲。忽然見他熟門熟路自扮自演,豈不令我目瞪口呆!這還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他真的把唐明皇演活了,而且舉手投足之間真是美不勝收。「攜手向花間暫把幽懷同散」,確實瀟灑風流,活色生香,可惜我當時年事尚幼,大概還不能充分體會他所蘊涵的「淺斟低唱」、「遣興消閒」的韻味。但到戲曲末尾,當聞報「祿山造反,殺破潼關」的消息後,他那大段連唱帶做,的確把「膽戰心搖,腸荒腹熱,魂飛魄散,早驚破月明花燦」的情景刻畫得淋漓盡致,尤其在聽見「哥舒翰兵敗降賊」的報告時,他一直保持背對觀眾,以幾個背部的動作,不瘟不火、恰到好處地表達出唐明皇「社稷摧殘」的驚惶與絕望——既深刻沉重,又清楚明白,就連我這孺子亦看得懂。難能可貴的是,他不僅是詮釋唐明皇的感情而已,一腔、一句、一舉手、一投足莫不傳達出崑曲的美感,讓觀眾自始至終沉湎在高度的美的境界和感慨中,這才展顯了藝術大師的不凡造詣!
我後來才知道顧伯伯原就不僅是崑曲的此道中人,還是「崑劇傳習所」(「仙霓社」前身)中的佼佼者,坐科的本名顧傳玠,在科班畢業的百來人中他佔首席地位,唯有他一人領取月薪二百大洋,在他下面的張傳芳、朱傳茗、周傳瑛、沈傳芷四塊響牌各領月薪五十大洋,餘人各皆二十大洋而已。由此亦可推知其藝必出眾。令人不解者,既然身懷絕技,才出科就揚名立萬,彷彿一帆風順之際,何以他會毅然決然告別梨園,不惜重起爐灶,循步就班念完中學進大學,從響當當的頭牌角兒變為一個商海浮沉的普通人?尤其是由伶轉學的這一變,並非孫悟空搖身這樣簡單,而是辛辛苦苦冷板凳上長年累月熬出來的。等於是在科班熬出了頭,卻再投胎學海另受一番煎熬,何苦來哉?他絕非在演藝事業上無路可走而被逼另謀出路的,恰恰相反,他是演藝有成、大紅大紫在望之際而立志「拜拜」的。據一九九七年第四期《藝術百家》所敍述:一九三〇年尾,也就是他正式脫離舞台的前夕,在某個祝壽會演中他應邀與梅蘭芳合作《販馬記》,這位梅大王看來對這次演出極為滿意,故曾當面邀請其參加梅劇團主演小生,演藝人士獲入梅門何異登上龍門?可是他竟對梅蘭芳的盛情婉言謝絕。
脫離氍毹仍悉心鑽研
我來到美國後,對顧伯伯有了更多了解,益發感到其人之奇了。現在定居羅省、高齡百歲的俞良濟伯伯親口告訴我的一件有趣掌故,頗為引人深思。俞伯伯說:「顧志成到了台灣後長住台中市,每到台北總來看我的,有一次,他興致勃勃一進門就對我喊道,『《迎像.哭像》裏那一句:阿呀妃子啊今日裏我在這廂你在那廂把着這斷頭香在手添悽愴,我幾十年來總感到唱不妥貼,一直擺不平,今天在火車裏一連幾個鐘頭反覆想、反覆哼,總算給我找到氣口了,應該這樣唱就對了……』接着就一本正經唱給我聽,確實好聽,這味道從來沒有聽到過,可惜當時沒有錄音帶,沒把他錄下來,我也學不會,誰想不久之後他竟去世了,真可惜!」俞伯伯無意中的這番講古,透露了兩個重要訊息:一是顧伯伯儘管志堅意決,早與崑劇團割席,但數十年來非但絲毫未與崑曲脫離關係,而是具有血肉相連的感情;二是顧伯伯對崑曲之入迷,終生孜孜不倦精益求精,《迎哭》曾是他享有盛譽的拿手戲之一,應早已爛熟的了,而竟還不自滿,在堅決脫離氍毹後仍繼續不斷悉心鑽研,追求至善至美,死而後已,這是何等崇高遠大的求藝志向啊!
遭羨遭忌分內事
經過這樣客觀的分析,問題不是更清楚,反而變得更多、更複雜了。他既然如此迷戀崑曲到癡的地步,那他早已在崑曲上卓然有成,早已經是出類拔萃的了,何必求去?外界有些文章中提到人事糾紛云云,不過是想當然耳。天下哪個集體組織沒有排擠傾軋的事,何況他是一枝獨秀的高薪,即使真的遭羨遭忌乃屬分內之事,也決不至於嚴重到因此而呆不下去需要改行的地步。事實上他在離團之後,與舊日師兄弟仍是保持來往的,例如他夫人張元和大姨雇請每周定期來家助她拍曲吊嗓子的就是張傳芳。當然,若說他們這些師兄弟如何如何水乳交融自亦難講,我就親見張傳芳在人前背後口口聲聲稱呼他「傳玠」長「傳玠」短,別人好心提醒張「他現在改名志成了」,張倔強說「我不管伊改啥名字,我叫慣了傳玠,我就是要這樣一直叫下去。」這明顯是帶着意氣,但更多的是孩子氣。這種意氣遠遠達不到把人逼走的程度吧?可見他堅決離開劇團,絕對別有更值得史家和舞文弄墨之士挖掘探討的深層原因。
從顧志成一個人的身世經歷——非凡努力勤學苦練,學藝有成卻堅決求去,再脫胎換骨重新學起,投身素昧平生的商海載浮載沉,潦倒以終——應該可以折射出這百年乾坤光怪陸離萬花筒的某些方面。可惜人類總是以財勢論英雄,如果他當年經商有成,能像今天的比爾.蓋茨或李嘉誠那樣發了財,早就是傳記一大摞了。進入廿一世紀之初,美國有學者金安平集合張家四位姐妹的小傳撰成《合肥四姐妹》這本學術著作,評論界公認其選題和材料恰到好處地涵蓋了二十世紀中國的方方面面,書中當然也提到了四位各自別有造詣、大有名望的姑爺(大姑爺顧志成、二姑爺周有光、三姑爺沈從文、四姑爺傅漢思),但都只是書內的配角而已。其實,以單個人物的價值而言,顧志成(顧傳玠)應比《桃花扇》中的柳敬亭更具有典型意義,也比贏得大史家為其作傳的柳如是更有着豐富得多的社會經歷啊,他一生的刻苦奮鬥史,包括演藝有成和經商失敗,其中都有值得大書特書的離奇與悲歡,不知廿一世紀的孔尚任和陳寅恪似的大手筆何在?盍興乎來!
(作者是定居美國的華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