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2013-12-2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號
曼昭汪精衛同為一人  ——《南社詩話》手稿的發現  (汪威廉)

  一九九○年代初期,我在美國加州史丹福大學圖書館看過一本汪精衛《雙照樓詩詞藁讀後記》,贈書人何孟恆(音譯)或即撰述者,也是汪家親屬。序文寫道:「到後來先生病勢沉重,林柏生入見,先生就特別指出政治見解都已見諸已經發表的演講和論說,唯獨詩藁最能代表他的心事……我們可以領會到先生逐漸增加對自己詩作的重視。」接着,又說:「我把自己的閱讀札記匯集起來,並不敢說是雙照樓詩的詮釋,不過把抄錄下來的逐題列舉,希望替後來的讀者節省一點翻檢的時間而已。」名曰「讀後記」,實為注解。這一九九○年手寫的油印本,只有薄薄一冊,內容和篇幅都很有限,但它是「雙照樓」遺稿罕見的早期注本。我一直希望有人能把這個工作繼續做下去。

  二十個寒暑過去了,香港天地圖書公司的《雙照樓詩詞藁》注釋本(汪夢川注、葉嘉瑩審訂,二○一二)終於出現,它旳底本是一九四五年「汪主席遺訓編纂委員會」刊本。余英時教授的長序指出,汪精衛本質上是詩人一個,不幸跳進「烈士」的火坑,注定了在權力世界中悲劇人物的命運。重讀這些遺稿,就是「要把他搬回詩的世界」。詩為心聲。這段話跟油印本作者的意思是一致的。最後,余教授引述汪精衛在一九二三年寫給胡適的「一封論詩的信」,還強調說:「這封信似乎還沒有受到注意,但它讓我們看到在純粹詩世界中的汪精衛,這是很可珍貴的。」

  汪精衛致胡適信說明兩點。其一,「到底是我沒有讀新體詩的習慣呢?還是新體詩,另是一種好玩的東西呢!抑或是兩樣都有呢,這些疑問,還是梗在我心頭」;其二,「我以為花樣是層出不窮的,新花樣出來,舊花樣仍然存在,誰也替不了誰,例如曲替不了詞,詞替不了詩,故此我和那絕對主張舊詩體仇視新體詩的人,固然不對,但是對於那些絕對主張新體詩抹殺舊體的人,也覺得太過。」處身於新舊文化思潮拔河拉扯的「五四」時期,必須要有深厚學養和開闊胸襟,才能抱持如此平允坦誠的見地,難怪余教授對它那麼重視了。

汪精衛長子藏曼昭詩話

  一位作家寫詩及其詩論,原是分不開的。我從論詩信不由自主地想起《南社詩話》這部筆記形式的回憶錄來。依我個人意見,那本書也是「雙照樓」主人汪精衛的作品。

  幾年前,《黃金秘檔——一九四九年大陸黃金運台始末》作者吳興鏞教授給我一份完整的《南社詩話》影印本。這些塗塗改改的手稿,是現住美國加州長堤的汪文晉(亦作文嬰、孟晉)老先生親手交給他的。稿本作者署名「曼昭」,乃其尊翁汪精衛。不過,這次我讀天地新注本,發現《為曼昭題〈江天笠屐圖〉》一詩解題,注云:「曼昭:真名待考。著有《南社詩話》。」(頁三二三)再看看周世安先生所撰《不負少年頭——汪精衛雙照樓詩詞稿揭秘》(台北,新銳文創,二○一二),他根據的兩個底本是一九二九年上海出版《民國叢書》中的《汪精衛集》,及日本黑根祥作編輯的一九四一年北京版,沒有包括《三十(一九四一)年以後作》一卷。全書找不到為曼昭題畫詩和任何跟「曼昭」有關的資料。記得二○○九年台北里仁書局出版《南社文學綜論》專題研究,對《南社詩話》的作者問題也未加深究,更談不上解答。看過兩本新著和《南社詩話》手稿後,我不妨也寫點個人的意見。

柳亞子肯定汪精衛

  「南社」之名,靈感得自明末文士集團「幾社」、「復社」。南社是清末一個揭櫫「文章氣節」的文學社團,汪精衛很早就加入。早在二○○六年,汪夢川先生《汪精衛與南社「代表人物」說》一文,就引證素有「南社靈魂人物」之稱的柳亞子對汪精衛在該社的重要性和影響力加以肯定。此文隨後被收入中國人民大學複印資料《中國現代.當代文學》,廣為流傳。汪精衛跟《南社詩話》作者曼昭的關係,關心的人也更多了。民國初期,中樞政要全屬南社成員。柳亞子曾說:「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南社之天下。」但好景不常,內訌迭起,一九二三年以後,南社的一切運作就停頓了。「新南社」的成立,完全脫離原有體制。一九八九年五月四日,國際南社學會宣布成立,總部設於香港。翌年,中國南社與柳亞子研究會在北京成立。目前廣東、江蘇、雲南、上海各省市皆已組成南社研究會。柳亞子的哲嗣柳無忌教授生前擔任「南社叢書」主編。一九九七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南社詩話兩種》,即屬該叢書。

  《南社詩話兩種》,作者分別是曼昭與胡樸安。胡樸安是一位著名的學者。一九○九年南社在蘇州創立後,胡氏三昆仲(兄伯春、弟寄塵)相繼入社。曼昭是誰的筆名呢?至今沒有定論。現在我們持有《南社詩話》手稿,掌握着曼昭的筆迹。假如能找到汪精衛「雙照樓」詩詞的任何親手筆迹,加以對照比較,不就是很好的線索嗎?

  天地版注本《後記》列出《雙照樓詩詞藁》各種版本,其中「最早有曾仲鳴編輯本」,是一九三○年民信公司出版的線裝書。曾仲鳴作《跋》大量引錄《南社詩話.汪精衛》原文,指出坊間汪精衛詩集版本「均多訛字,不可勝校」。其實,此線裝書仍有不少亥豕之誤,倒是一九四○年香港藍馬柯式印務公司承印的「非賣品」版本較佳。我手頭這本「非賣品」,從擴增篇幅收錄《三十(一九四一)年以後作》一卷和版面新穎看來,很可能是香港親汪精衛人士後來私印傳閱的,也許它基本上是線裝書的增補重印,收錄版本最全的天地版竟把它漏掉了。

對照不同版本的《南社詩話》

  香港在戰時是一個很特殊的地方。這個「非賣品」算是一條「漏網之魚」、一本「內部刊物」,具有紀念性質。書皮呈深綠色,首頁大大方方地蓋上大紅「雙照樓印」陰文圖章。更重要的是,它有兩張汪精衛親筆手稿的插圖:一九四一年以後作品《壬午中秋夜作》詩及《朝中措》詞。這都是其他版本所沒有的。雖然插圖是毛筆行書,而《南社詩話》手稿用的是鋼筆,仔細對照比較,筆迹相同,可見都出自同一寫手。這正符合我所提出的假設條件,直接證實曼昭和汪精衛是同一個人。

  間接的證據,至少還有下面幾點:人大版《詩話》以人名為題的二十六條中,《汪精衛》寫得特別仔細。寫自己的事情,當然最清楚。其次,根據《南社文學綜論》的統計,改革開放以來,有關南社的論文專著已超過八百篇。如果說曼昭是柳亞子、胡樸安或其他人的筆名,為何還沒人能肯定呢?這裏不禁要反問﹕難道柳亞子真的不認識曼昭嗎?莫非因為此人身份特殊不便道破?最後,參考工具書如一九八九、二○○二年前後兩版《二十世紀中文著作者筆名錄》以及二○○五年《中國近現代人物名號大詞典》都已指出「曼昭」是汪精衛用過的十幾個筆名之一。

  人大版曼昭《詩話》校點人楊玉峰先生在《校點與體例說明》中說:「《南社詩話》最初發表於香港《南華日報》,署名『曼昭』,後來又連載於上海《中華日報.小貢獻》,而部分內容復於《蔚藍畫報》、《古今半月刊》登載。」又加附注:「《南華日報》原刊未見。根據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所藏《南社詩話》抄本,說是抄自一九三○至一九三一年《南華日報》。」

  上面這段文字,說明了要出版這本書,本應利用《南華日報》原版,可是「原刊未見」,只好用港大圖書館收藏的「抄本」。即使正式出書所根據的也只是抄本,現在我們有機會掌握着親筆手稿,真是再好不過了!

  那麼,手稿與人大出版的書有何不同呢?一百三十來頁的手稿,寫在無格子白紙上,每頁十二至十五行,每行約三十字。我瀏覽一通,全稿包括三十多則。內容跟人大《詩話》幾乎完全相同。只是人大版有系統地重新編排,並冠以相關人名。凡是「內容蕪雜難定者,則以《詩論及其他》統攝」。殿後這則《詩論及其他》,文字最長,又極精彩。除了品評個別詩作之外,還討論新舊詩體、詩之派別、詩中動態靜態與積極消極之美、詩言志等問題,又有趣地提出他自己「詩之最醜不可耐者」與「古今之詩何句最好」亦莊亦諧的解釋。

  曼昭的詩話, 手稿和人大版都有《自序》。不同的是,《自序》之前, 手稿還有一則《曼昭啟事》,那是向南社同志說明寫詩話的緣由與通訊地址,人大版則付之闕如。吳教授還提醒我一個重要發現:《啟事》和《自序》兩頁的作者署名,都是先寫「鑑昭」,「澄昭」次之,最後才用「曼昭」兩字。作者隨意塗改,自由選擇自己筆名的心態,正可證明手稿的原始性和真實性。

  此外,人大版《趙伯先、吳綬卿、鍾明光》 一則,提及吳綬卿三首遺詩,讓他「讀之,故人風采如在眼前矣」。因為詩太長,手稿留出空白。人大書把這些七言律詩全補上了(頁五九—六十)。同頁手稿末段,人大版移至頁六三。

《南社詩話》價值不可低估

  一九三○、四○年代時局動盪,曼昭的《南社詩話》一刊再刊,作者的特殊身份固然是原因之一,作品本身的價值也不可低估。一九九七年,人民大學編印《南社詩話兩種》時,對曼昭真名似有所保留。二○一二年,兩本「雙照樓」新注本還是選擇在港台地區出版,或非偶然。當然,曼昭或許另有其人,也可能有人冒替,但手稿筆迹的認證,倒是可靠的方法。吳教授一再強調,既是汪老先生提供的手稿,絕對錯不了。其後,又承蒙他傳來二○一二年九月《東方早報.上海書評》宋希於和陳曉平先生兩篇討論「曼昭」真名的重要文章, 我讀後敬佩之餘,更有信心,更衷心感激他的盛意了。

  面對這一大疊手稿的影印紙張,它們雖沒有文物古董的連城身價,我卻懷着當年胡適發現《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一樣的心情。不知道世紀人瑞汪老先生是不是仍擁有原稿,或者他有追蹤原稿的一點蛛絲馬迹嗎?設若有肯定答案的話,那便印證「設若」兩字乃世上最美好的詞彙了。

 (作者是美國伊利諾大學退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