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上海國際電影節期間,看了二十部電影,有一個感觸是,三角關係還是當今情愛事的主要結構。金爵獎最佳影片《德蘭》裏有一個三角,電影節大熱門、伍迪.艾倫的《咖啡公社》裏,三角關係貫穿始終;新人作品也如此,丹麥、美國合拍片《萌芽》中有一個陰鬱的大三角,台灣電影《再見女兒》裏盤旋兩個小三角。
這麼多三角離家這麼近,可能是,三角戀是我們進入愛情的一個起點。小時候看見鄰居大哥哥突然有了女朋友,回家莫名其妙跟父母尋愁覓恨,那就是愛情的覺醒吧。《祖與占》成為小資聖經,也是因為電影中的三角太美好。然後有一連串《布達佩斯之戀》、一連串《戲夢巴黎》,都是三角當道,蝕骨文藝。
不過,當我回顧電影史,卻又覺得,三角戀總有一身揮不去的小悲情,一股洗不掉的文藝腔,因為這個結構天生帶虛無的幽靈,帶抽象的疑慮,而告別情愛敍事的三角鏈,可能會是電影的一個新台階,我想到了婁燁。
婁燁是國產電影中的愛欲高手,《蘇州河》的氣息籠罩了《推拿》之前的所有電影,但是,《推拿》推開了《紫蝴蝶》、《頤和園》中以三角為動力的劇情語法,電影中的盲人愛情也有效克服了愛情的「盲目」,包括其中幾個非專業演員,像郭曉冬的老婆張磊就是真盲人。她和郭曉冬瞎摸瞎抱,鏡頭很近,能看見姑娘身上的細汗和毛孔,她算不上美女,但同樣是和郭曉冬演戲,她的身體比《頤和園》中郝蕾的身體更有氣場,因為她把生活的全部力氣投入做愛,她心裏沒有其他人,她既不炫耀也不嫉妒,既是地母也是人妻,那是愛情和生活水陸通航的美滿時刻,脫去了三角情愛中世界末日般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所以,儘管《推拿》的激情戲也會給觀眾帶來一種強烈的痛楚,但那個痛楚屬於人類本身,大家都只是感同身受。
如此回想起來,銀幕上最好的愛欲表現都是告別了初級階段三角關係的。《殺手里昂》(港譯《這個殺手不太冷》)中,小姑娘對里昂說,「我想我已經愛上你了,因為我現在的胃,感覺很溫暖。以前那裏是打結的。」樸素的胃確實是愛欲最凝煉的表情,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中,沒有什麼比一桌家常的飯菜更抒情,一碗米飯一杯酒,笠智眾在小津電影中一輩子的話,加起來沒有王寶強在一部電影中的多,但是誰都會跟文德斯一樣,寧願在小津的地板上睡一輩子,因為去除了所有的花拳繡腿後,愛欲變成一種不需要修辭的實在,它是自己的能指和所指,就像小津的電影《晚春》,就像費里尼的電影《阿瑪柯德》(港譯《想當年》)。
《晚春》和《阿瑪柯德》是今年上海電影節展映中的最好作品,看了多次,從不厭倦。小津簡潔,費里尼華麗,但都節制。前者展現了最穩定的愛,後者表現了最漂亮的欲,但無論是愛是欲,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意思的是,兩位電影大師都看不上三角戀裝置,他們的作品也鮮少使用三角作為劇情主力。好像是,三角這種裝置,就像《殺手里昂》中小姑娘說的,以前打結的胃,等長大以後,那個結就開了,就溫暖了。
什麼時候,中國銀幕能控制使用這種打結的三角裝置,也許我們的電影就上台階了。
(作者是上海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