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2019-1-29
二〇一九年二月號
感驗「真」到「生」的旅程──現代藝術的追溯與意境之美(李國雄)

現代藝術的創作,是對未悉之領域,不斷地去探索和發現趣味;而它的形式,是多元而創新的。

現代藝術源於十九世紀歐洲大陸的藝術變革,自十七世紀的啟蒙運動以來,歐洲學院派的畫風被奉為圭臬。當時認為科學和理性能夠讓人得到終極的幸福,繪畫也隨這股熱潮,以追求精準記錄物像為依皈。可是,踏入工業革命以後,城市文化轉變了社會的形態,人們猛然醒悟,科學並不能完全治癒人們內心的忐忑,文明也難以把人類的情感和意志昇華。大家看出傳統的繪畫,在主題和內容上,跟真實世界的人和事有差別,長久下來,不只窒礙了作者的創意,還束縛觀賞者的想像空間;舊習越因循,自然對原創性的嘗試越感乏力,蹇舛的命途猶如西沉落日。面對困境,有志之士便另闢蹊徑,印象主義便應運而生;這群新晉的畫家,汲取了光學和攝影的原理,重實境創作;主張畫家所要展示的,乃是他對光線色彩影像,剎那間微妙變化的第一印象和感受。於是一批前衛而新穎的作品便出現,藝壇的變革便沓然而至。

尋真的旅程

印象主義的核心是「求真」,認為藝術創作是從作者率真的感情啟航。這個觀念,正好跟哲學家康德主張的「直覺之美」相吻合,就是人以內心的直覺,來欣賞事物的純粹美。藝術創作既然觸及人的真情,自然便步上陳述人文和哲學的梯階。隨心理學不斷研究人類內心世界的潛意識,理性主義備受挑戰;藝術家發現人心實在多變無常,不能以蠡測度,感悟到世上沒有不改變的事情。於是,表達人性的藝術創作,便從絕對轉向相對,美和醜,善與惡並沒有任何的鴻溝;而點線面色彩有其自身的形式美,會引起人五官的感受。藝術蘊涵創作人的價值觀,創作是作者情感流露漂移的結果,而不是記錄物像的一個載體。今天,不管是什麼樣子的現代藝術創作,只要能夠充份把作者的感覺和意念表露無遺,便是合理,藝術作品的靈魂和價值,存乎於作者的真性情。從來出自衷情的藝術作品,都是有真有質,這便是現代藝術在創作上所追求的原點了。

印象主義促使有新形式的藝術創作,爾後繪畫逐漸留心光影色彩明暗的真實變化,開始把物像解構重置,以平面來體驗三維空間的事物,運用幾何來陳述非理性的想像,以最精煉的點線面來表達作者個人感受。最後刪繁存簡,只剩餘純粹的留白、色彩或圖線,達到惜墨如金的地步。現代藝術追求展示創作上最大的可能性,重視藝術家個人的獨有風格。

現代藝術在觀念和形式上的突破,亦有賴於吸取外來文化的養份。印象主義崛起之初,剛巧日本浮世繪和東方書畫藝術介紹到歐洲,它們蒼莽氤氳的寫意,變幻不紊的積墨和靈動的線條,有異於歐洲傳統重彩的畫法。印象派的大師莫內、馬奈、竇加、塞尚和後來的梵高,莫不諱語,他們的作品深受東方藝術的衝擊。眾所周知,畢加索鍾情非洲原始的雕塑,擷取了當中的菁萃,創造出嶄新的立體派藝術。不同源頭的文化,與各種視覺藝術的物料和資訊,都成為現代藝術創作的素材,跨界創作,實現藝術的百花齊放。在中國的畫史上,也不乏跟外來藝術的接觸和交流,而燃起意想不到的火花;傳統的中國繪畫,長年獨立發展,及至晚清,西方美學教育得到社會的重視,從而開啟了今天現代水墨畫的新風尚。這種善於運用外來文化,海納百川的態度,不只拓寬了創作的疆域,同時也壯大了藝術的恢宏氣魄。

生命力為無形的脊梁

現代藝術淵源自印象主義,印象派畫家揭櫫以自然為師。以自然為師就是人的心靈返璞歸真,重新與那無盡寶庫的大自然相契合,領悟當中萬事萬象的微妙變化;光影的流竄,或是色彩瞬間的動態,都蘊涵豐富的生機和意趣。這種草昧原始的生命力,筆者稱之為「萬物的動力」。起初人與自然有不解的因緣,後來文明把人們從自然帶走,漸行漸遠,疏遠了心內無價的清風明月,因此,人近自然越深,便容易尋回本質。創作《原子小金剛》的已故日本漫畫家手塚治虫,少年時生活在雜木叢生的寶塚市。那時候,他一有空,便和朋友跑進樹林裏採集各類昆蟲,然後把標本細緻地描畫下來,這些出於大自然的真實繪本,深深地影響了手塚治虫日後的藝術創作,足見大自然是啟迪人類心靈的寧靜故鄉。

筆者家居臨近國家公園,每每於晨光熹微之際,信步入林。這時候,眼前背光的樹梢,顯得格外黑黝虯髯;樹底下,小蝸牛在綠苔清露上自在地爬行;深山處,傳來了雛鳥啁啾的叫食聲。萬物的生命力,直搗我心坎,往往誘發起筆者創作的新靈感。

筆者想及生命使人活,可是一個活的人,不一定具有生命力。生命力是什麼?這個提問,有點像兩千多年前,公孫丑問老師孟子什麼是浩然之氣,孟子說:「難言也。」然後進一步來解釋。生命力,也是難說得很;不管怎樣,生命力滲透在生命體裏,是明顯不過的事實。細察生命和生命力,兩者是有區別的﹕生命往往是指形骸方面,近乎物質和物理性,好像五臟六腑或是氣息年歲等;而生命力則是說到精神的層次,注意形而上的事情。生命力支持生命,一個外表有殘缺的人,假使他有旺盛的生命力,是可以成就大事業;而失去生命力的人,縱然四肢良好,人生也不一定有光彩。生命終有一日會殞落,而生命力的影響卻能存留擴充,文天祥的正氣歌,至今讓人景慕,便是「古道照顏色」的好例子。生命力從何而興,這是一個奧祕;生命力的表現,是持續的跳動鼓舞,讓人感受到它的勇毅和不畏挑戰。生命力,可說是支撐我們整個人生的精神脊梁!

萬物的動力

回到叢林,筆者在晨曦裏,第一眼看到各種生物,棲息於疏密高低的大小植物間,形成一個多元、安舒和唇齒依存的共生舞台;草坪上處處屹立結實的枝幹,自下而上飛馳天際,散發出無垠的生命力;在這裏,生命的關係是彼此扶養,萬物有情,人世間豈不更應如斯嗎?這番自然的氣息,正是萬物動力的根源,也是人心的本質。筆者的感召既從自然來,便歸回自然;個人認為要了解生命力,必須從它的根源手,因此我把萬物運動的焦點,放在植物最初發軔的三個軟件上,就是一花一葉一枝;花葉枝不光是苗兒的身軀,也是大樹的縮影,在成長的程裏,有機地展示那抽象的生命力。

萬物的動力是一系列攝影照片。筆者為了更好地親近對象,以近距離淺景深來取景,讓人體會到筆者把植物重置安排的新姿韻。在零距離下,花葉枝莖採取去繁存菁,務求清楚地看到它們彼此共存的關係。這些照片的背景都是相同的單色,示意大自然的植物,在深遠而偏冷的天際裏,等待黎明的光臨;在這至簡的景觀下,人的視線都聚焦在植物的結構形態上。

筆者在構圖上開放心靈,探索花葉枝莖的率真味。它們好像現代舞的舞者,隨心靈跳出獨特的舞姿,演繹不同的角色。相片上,黑色像棉繩的枝莖是主旋律,正負空間緣線起舞;黑黝的枝梗是背光的樹木,線條是創作現代藝術的普遍手段;直線顯得平靜有力,曲線充滿動感;多邊的線構成各種的幾何圖案,喚起我們對線與面的想像空間。線條的發展,正好反映藝術追求的取向,人從外界理性的分析,進到內心感知的需求。照片上沉穩的黑色,強化了植物的安定;對比背景,枝莖烏金予人一種銳利的感覺。相片以線條來主導畫面,墨線的濃淡輕疾緩速,墨趣橫豎的枝梗,不過是筆者東方世界的表率。

破曉將至,薄霧懸草野,一簾恬靜徐下,此時花葉的色澤,顯得特別素雅;為了不打擾這幽邃的安寧,筆者在每張照片上,輕輕的放上一二小花小葉,鋪設出個人不斷追求「三兩枝,天地闊」的境界;明和清謐的色調,點翠其間,草草不工,佳景自然逸出。山野的風光提醒我們,南山的生活便是歸回本質,色彩是人生的點綴而已!

筆墨當隨時代行

從十九世紀至今,現代藝術仍然處於發酵的過程,實在難以下一個最終的標準定義,唯有從現實的發展狀況,繼續去了解現代藝術。德國波茨坦大學教授Gertrud Lehnert,專門從事流行時尚的研究,她觀察時下人們的服飾穿戴,有這樣的現象:「今天的時尚世界,越來越多樣;經典不再是唯一的潮流,而是由許多風格奇特,甚至是相反的趨勢所形成。消費者自行決定,哪些是他們喜歡或不喜歡,哪些是流行與不流行;老套跟時髦的界線,實在難以分辨。過去大家公認的原則和規定,一律的不存在;優雅、和諧、品味和美感的傳統定義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乃是奇異和驚喜。這些現象,說明了現代時尚的本質,就是永遠在求變尋新。」Gertrud Lehnert講出今天的服飾穿戴,完全是顯示個人的品味。這個評論,雖然針砭的是服裝時尚,可是當中的陳述,也適合來概括現代藝術的狀況。現代藝術的創作,反映了不同作者對時代的迴響;因此,求變、探索和創新,是必然會出現的事。

近年來,為了提升藝術創作和鑑賞的層次,藝術展覽重視觀眾與藝術家的交流,甚至是面對面的互動,觀眾不只了解作者的心路和風格,也可以分享他們對作品的感受。今天尊重個人,接納人人的想法,不只是現代藝術創作者的聲音,也是文明社會的真實價值觀。一件藝術作品流竄作者的情與藝,是無可避免的事情;因而現代藝術在創新、發展、欣賞、評論和收藏上,都注重講求作品的原創性、獨特性、哲理性和思潮性。清初著名的畫家石濤有言:「筆墨當隨時代。」筆者在創作上,用攝影的百般特點,試在新形式的藝術表現下,透析植物生命力的真趣,見證筆墨隨時代而行。新風尚的誕生,在於我們有沒有回應時代的渴求,現代藝術的豐富和未悉的領域,正等大家一起努力去尋找和發掘。

(本文圖片由作者所攝。作者為澳洲NAVA視覺藝術家協會專業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