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說到新加坡的藝術家,有一個名字是怎麼也越不過的,他就是陳瑞獻。陳瑞獻畫過一幅畫:《山太高,高到連飛鳥也飛不過去》。這幅畫在這裏也便有了象徵意義。我們面對陳瑞獻,應該停下來,關注和研究他的藝術、他和佛門的淵源,而不是人云亦云或意氣用事地說一些不着邊際的風涼話。
藝術只是學佛的注腳
對於陳瑞獻先生,我實在不敢謬托知己,但和陳先生屈指可數的幾次交往,都非常愉快,他知識豐富,且極有語言天分,聽他聊天是一種享受。餐聚時,四個半小時的長談,也就是一瞬間。他告訴我們最近一兩年,主要就是讀經、注經、習靜、持咒;和福建漳州七首岩及住持照光法師建立了殊勝的因緣,為七首岩文殊菩薩道場創作並鑄造了一尊銅胎貼金文殊菩薩像。陳先生捐出母親留下的七件(套)金首飾,並說:「我母親幾件瘦小的金飾,將在純金文殊鑄成之時,離相而回歸清淨的如來藏。」我在網上搜到七件金首飾攤開來拍的照片,那一刻,很感動,心想,七件首飾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歸宿了!陳瑞獻用這樣的方式讓母親得以永生。什麼是孝?這就是孝吧。
陳瑞獻原鄉福建,一九四三年出生於印尼,六歲移居新加坡。他在新加坡法國大使館工作二十四年,長期受到法國文化的薰染。廈門鼓浪嶼是不可能出莫札特的;北京宋莊畫家村也成不了蒙馬特高地;沒有法國大使館這個南洋「文化小特區」,新加坡也不可能出陳瑞獻。中國文化是他的種子和母親,南洋是他的土壤和妻子,法國則是他的天空和情人,三者缺一不可。他的口味是開放的、精緻的、隨意的,今天品嘗南洋頂級的貓山王榴槤,明天又去享受法國一流的藍紋奶酪,後天也可以簡簡單單在「觀音齋」吃一盤平民素米粉。
陳瑞獻的皈依師父是廣義法師,廣義法師又是弘一法師的弟子,可以說弘一法師是他的師公。如此法脈,得天獨厚。一九七三年,陳瑞獻三十歲,這一年他心靈開啟,契入憨山大師的「立定不見身心」之境,大概這就是我們常說的開悟吧?他說:「靈感一詞至此已毫無意義,我只需一啟動,創造就自然順暢。」之後,他一心修行,深入禪定,放棄藝文,四年後他在法國駐新加坡大使館的好友戴文治(Michel Deverge)苦苦勸迫下,重拾畫筆。不過,從此藝術行為只是他學佛的注腳,是他修行路上的一個又一個小小驛站,是渡江的一葦,不是歸宿。戴文治是陳瑞獻的「大護法」和「增上緣」,他非常慶幸一生中有這個朋友。也是在戴文治的引薦下,陳瑞獻在台北結識了攝影大師郎靜山,郎伯伯又帶他去見了張(大千)伯伯。這些緣分都是不可思議的,給了陳瑞獻無限的能量和加持。人生看似偶然的一個遇合、一個交匯,大概都是注定的,這個「剎那」,可能比毫無意義的糾纏廝守要珍貴千倍。陳先生珍惜這個剎那。
一旦有了「自由心」,就一通百通。但自由心,會不會帶來新的迷失?卡夫卡說:「我自由,因此我迷失了。」陳瑞獻在修行的過程中也有過迷失吧?然而,迷失是漫長修行道路上的一個「結」,他也有能力解開它。
與王維一脈相承
陳瑞獻是個全方位的藝術家,繪畫、書法、篆刻、雕塑、版畫、紙刻、音樂、攝影、文學,無所不通,無所不精,於是人們稱他為「多元藝術家」。他自己形容這些藝術種類之間的關係,恰似同住在一條街的鄰居,跨界不過是「跑到隔壁鄰居家,喝杯咖啡吃頓飯」。但將這些日常藝術念珠串起來的牢固繩索絕對是佛教—佛教與修行,他總是擺在第一位。他所景仰的文藝家譬如王維、蘇東坡,也都是佛根深厚的藝術通才。作為一個畫家,造型和色彩能力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我尤其佩服他的造型能力、線條功夫,這些反映在他強項之一的人物畫上。他畫貝多芬、卡拉揚、甘地、魯迅、齊白石、巴金、惠能大師、八大山人,讓人想到南宋畫家梁楷簡筆草草的風格。令人驚歎的是,陳瑞獻在宣紙上的一筆人物畫,通常在一分鐘內完成。我讀古正美女史的評論文章,得知她親見陳先生六十秒內完成六祖惠能像;二○一六年秋天,陳先生在日本京都妙心寺庭院也當眾表演一筆畫,藝驚四座。一幅人物畫在幾十秒內一揮而就,可以看到陳瑞獻手中那管毛筆破石穿雲的速度和力量。這樣的行為,已經不僅僅是藝術,同時也是修行,是在禪定中作畫—速度和力量皆因定而生。在北京保利二○一四年秋拍會上,陳瑞獻的宣紙水墨畫《八大山人畫像》以人民幣二千零七十萬元成交,創下新加坡畫作拍價新高,以及東南亞在世畫家作品最高價。這也是陳瑞獻相隔兩年再次刷新拍賣記錄,他曾在二○一二年以油彩作品《月圓時候》拍出近一千九百萬人民幣,當時也創下東南亞在世畫家作品最高價。
二○一六年,陳瑞獻在新加坡國家圖書館舉辦了「解析自由心:陳瑞獻稿本與創作」特展。展品中有一組十二張人物畫(包括但丁、喬伊斯、卡夫卡、吳爾芙、賈科梅蒂、石濤等),這組作品格外引人注目,走上前仔細一看,你會發現這些人物是畫在報紙上的,報紙(陳瑞獻後來選用《紐約時報》)這種新媒介的發現,給「畫面」帶來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妙趣,報紙上的標題、內容、照片等等背景元素,和所繪人物,往往構成了互文或反諷效果。唯一的遺憾是,報紙的保存年限不如宣紙,加上南洋的潮濕氣候,需加倍護理。此外,他畫在宣紙上的《卓別林塗鴉像》,把這位喜劇大師的複雜情緒描繪得淋漓盡致,我從中看到了卓別林內心淚珠滾到了眼角,卻能緊緊含住,不會流下。小津電影的御用女主角原節子總是眼角含光,我在卓別林身上照見了原節子。他倆都有一種黑豹的堅毅勇猛和小貓的柔慈溫良。「黑豹和貓」,是陳瑞獻愛畫的兩種有靈性的動物,這兩個意象,也是陳瑞獻的「自畫像」?陳瑞獻畫豹,顯然受到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的詩《豹:在巴黎動物園》的影響,他從動物的內心狀態出發,與豹合二為一。藍眼睛的黑豹也讓我聯想到維斯康蒂的電影《豹》。陳瑞獻愛貓是出了名的,在此不贅。他畫貓,理所當然。他有一幅《貓戲》(一九八四年,水墨),兩隻貓,演化成十四隻貓。這幅畫不是單一視角,而是多維空間用平面展示,全景式構圖,令人印象深刻。陳瑞獻非常推崇王維的禪詩禪畫。王維有一幅《袁安臥雪圖》,圖裏有「不合常理」的「雪中芭蕉」。唐代張彥遠言:「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宋代沈括對張彥遠之見不以為然,他說:「余家所藏摩詰畫《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沈括舉出「雪中芭蕉」的例子,意在說明繪畫不應拘泥於「客觀現實」,而要大膽發揮「主觀想像」。對王維之作,要以法眼觀之,豈可用「不知寒暑」這樣的俗見來觀賞雪中芭蕉。王維是一個佛教徒,終日「以禪誦為事」,雪中芭蕉極有可能是他禪定時所得奇異景象。在精神氣質上,陳瑞獻和王維一脈相承。他倆都能打破時空,無所掛礙,自由飛翔。
覺得自己是新人
陳瑞獻精通中文、英語、法語、馬來語、閩南語,多語文層疊的詞匯倉庫使他的文字有一種奢侈的富足,可他三十歲後偏偏很少運用文字,他覺得實證大於文字。除了在畫上作文題字,輕易不露文字般若。佛緣和鄉情,雙重打動了他,最近破例為《岩上松風:當代七首岩詩文集》寫了一篇長序,他說:「如今,由於照光法師七年的厚愛,我跟七首岩又結上了文字因緣,你瞧,這裏的每一朵微小的花,用英國田園詩人華茲華斯的語言『都能傳達我用眼淚也無法表達的深思。』」他又說:「漳州就是葉芝說的『這裏沒有陌生人,只有你還沒碰面的朋友。』」可見他對佛門的敬重和家鄉的深情。
畢加索晚年說自己是畫壇新人,還保持着旺盛的創造力,還在不斷進取。陳瑞獻今年七十六歲,他也覺得自己是一位新人,並且有了新的目標和追求—漳州七首岩。
(圖片為陳瑞獻提供。作者為新加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