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2019-4-28
二〇一九年五月號
林鳴崗──從油畫到水墨畫的漂亮轉身(金耀基)

一年前在一個香港的畫展中,我第一次看到林鳴崗的古柏系列,真有驚艷之感。他這次展出的畫作與之前幾年歷次展出的油畫畫作,在視覺感受上是完全不同的,給我的是一全新的面貌。一照面,但覺一株株古柏,嶽峙亭立,龍盤虎踞,氣象闊大,有千古之思。古柏千仞不拔的蒼黃樹幹上,綻開出層層片片的青綠,又蒼涼枯老,又春意盎然。洋溢的是中國美學的特有情致。最近,我有幸又看到了鳴崗的《翠柏鴻鵠》與《鹿鳴碧柏》二幅巨畫。在中國北方的黃土大地上,挺立一群組古柏,株株姿態傲然獨立,卻又相互親切呼應,筆法恣意縱橫,布局奇詭,光影明暗相間,《翠柏鴻鵠》中更配上一群渺渺遠去的鴻鵠;《鹿鳴碧柏》中則配上數隻麋鹿嬉戲覓食散落於古柏根盤之間。畫象之美,畫意之善,我歎觀止矣!

坦白說,我從未見過畫柏能畫出林鳴崗這般有意味的,他畫出了柏樹的生命力,畫出了柏樹的精氣神,畫出了古柏與天地同在的悠久感。鳴崗是一位卓有成就的油畫家,但柏樹的畫法卻是中國水墨畫的寫實與寫意。在我看,鳴崗的二○一七年以後所作的古柏系列,不止是他畫風之一變,實際上是他從油畫向水墨畫的轉軌,這不啻是鳴崗繪畫語言的轉換,是他繪畫行為上的一個「範式轉換」。在某個意義上,這是鳴崗向東方美學的轉軌,當然,鳴崗不會,(我也希望他不會)偏離西方美學殿堂,他命定地將遊走在東西兩個繪畫世界。

無分東西的藝術視野與興趣

在繪畫上,林鳴崗是一個世界人,他的藝術視野與興趣是無分東西的,他繪畫題材的山水人文,有的是西方的,有的是中國的。他把他的油畫世界集中地分為「法國風情」、「中國風韻」與「香港濃情」三大範疇,這反映了畫家生命之旅中的美學活動與存在。在鳴崗旅法期間和回到東方(中國大陸與香港)期間,他先後發表了為數可觀的油畫創作:《巴黎聖母院》(一九九一)、《秋天郊外》(一九九一)、《沙灘女郎》(一九九二)、《巴黎深秋》(二○○三)、《阿姆斯特丹雨後》(二○○五)、《太行山之晨》(二○○七)、《長白山秋色》(二○一二)、《天池雲湧》(二○一二)、《敦煌秋景》(二○一二)、《黃帝陵千年古柏》(二○一四)、《東海碧波》(二○一五)、《許願樹》(二○○六)、《秋水池塘─香港郊外》(二○一○)、《夢境南生圍》(二○○七)、《晨霧香港》(二○一四)、《大風起─香港地質公園》(二○○三)、《東方第一曙光─新西蘭》(二○一三),這些油畫都是鳴崗成熟的畫作,都是印象派的傑作,所展現的是油畫美學的極致。林鳴崗在油畫世界已穩穩地佔有一席地位。

今日鳴崗的古柏系列水墨畫作,如與他的油畫畫作比較來觀賞,我們的審美享受是難分軒輊的,但我們在視覺與心覺上有很不一樣的觸動。古柏系列深刻地顯示了中國水墨畫的獨特性。從工具、技巧、顏料、筆墨,到圖意、圖象的創造都是中國水墨美學特有的元素。鳴崗對中西美學文化都有深厚修養,所以他才能從油畫向水墨畫有一成功的「範式轉換」。其實,鳴崗所做的不止是中、西繪畫的「範式轉換」,更是在中國水墨傳統中突顯獨特的林氏水墨,也即他畫柏突顯了林氏的水墨風格。鳴崗自西向中轉軌,更同時在中國水墨傳統中求變立新。無疑地,林氏水墨畫中含有西方油畫美學的深層元素。

對大自然粹然無塵的感情

鳴崗對大自然有粹然無塵的感情,他畫陽光、雲影、海濤、風雨、山山水水,無不款款有情。而對樹則更有一股深情,他說:「大地要是沒有綠樹,不就是死亡的開始嗎?它們是神靈呀!」多年來,鳴崗有許多以「樹」為主題的油畫創作,除上面提及的《巴黎深秋》、《長白山秋色》等之外,更有《水塘樹影》(二○○九)、《秋天水塘》(二○一○)、《風與樹》(二○一四)、《雨後落葉》(二○一四)、《白樺樹》(二○○八)、《樹與小河》(二○○八)、《樹與側影》(二○○八)等,更畫出了「樹」的萬千姿態,有的光影襯顯得「樹」的神采之妙,真可以比肩莫內。他近年開始用中國水墨畫古柏系列時,柏樹真正變成了他的「神靈」。為了表達他心目中的「神靈」,他是經過了艱苦的磨煉的,他是傾注了全部心力的。鳴崗自述:「二○一八年一月底,為了幾株柏樹的表現手法,我竟然廢寢忘食,日夜煎熬,一天半夜突然腰疼發作,血壓升高,在床上打滾,匆匆忙忙被送入醫院,足足躺了四天。」這就無怪乎鳴崗的古柏系列畫出了柏樹的神姿、靈韻,有元氣淋漓、天長地久之大美。林氏水墨之柏,焉得不傳世乎?

林鳴崗的油畫我是極之欣賞的,我曾說:「林鳴崗先生的油畫,無論在技巧、造型和意境上都是一流的。他的油畫成就已達到了自徐悲鴻以來中國百年油畫有標桿性畫家所取得的高度,他的素描作品也達到了大師的水平上。」今日鳴崗的古柏系列,則是他從油畫到水墨畫的華麗轉身後的中國水墨美學的展現。這讓我不由得不把他與徐悲鴻聯想一起。徐悲鴻、林鳴崗都是旅法多年,在油畫上大有成就者。徐悲鴻回到東方後,終以水墨畫「馬」名世,仰嘯雲天,獨步古今。今鳴崗自法歸國後十年,則以水墨畫「柏」鳴於當代,氣吞斗牛,長貫日月。 

(本文圖畫由林鳴崗提供。作者為香港中文大學前校長、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著名社會學家、本刊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