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劉再復:我講一下與白先勇閱讀《紅樓夢》的區別,我和白先生有共同點,也有相異點。從大的方面說,我們的異,在於:文本與文心,文學與哲學,微觀與宏觀。
以閱讀方式而言,我和白先勇的區別在於,白先勇所講述的一切,均以閱讀文本為基本點;而我則是「文心感悟」。如果說,白先生是「文本雕龍」,我則是「文心雕龍」。無論重「文本」或重「文心」,當然都以「人」為依據。但「文本細讀」側重於文學欣賞,而「文心感悟」側重於哲學把握。前者更微觀,後者更宏觀。我一再說,文學少不了三大要素,即心靈、想像力和審美形式。先勇兄更重於審美形式,我更重於心靈。因為我側重於「文心」,所以多年閱讀、寫作《紅樓夢》心得,便是側重於文心的發現。首先我發現《紅樓夢》全書的核心,如同太陽系中的太陽,是主人公賈寶玉的心靈。
我閱讀《紅樓夢》曾有一次類似王陽明「龍場徹悟」,這便是發現寶玉的心靈價值無量!這顆心靈美好無量!正與曹操相反(曹操為「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寶玉想的是我應當如何對待他人,而不是他人如何對待我。父親冤枉他,把他打得半死,他沒有一句怨言,照樣尊重敬愛父親,盡子弟之義,路過書房記得下馬鞠躬。這使我聯想起對待祖國,也應如同賈寶玉對待父親。父親冤枉他,那是父親的問題,而我如何對待父親,那是我的責任、我的人格(做人準則)。
這顆「心」是《紅樓夢》的主旨,《紅樓夢》的「核心」,所謂明心見性,讀《紅樓夢》最主要的是明這顆心。這顆心是童心,是佛心,是赤子之心,是菩薩之心,是釋迦牟尼之心,是基督之心。這顆心是人類文學史上最純粹、最美麗、最了不起的心靈,也是最偉大的心靈。
文心感悟寶玉心靈之「八無」
二○○○年我在香港城市大學備課時,感悟到《紅樓夢》的文心,即寶玉之心,興奮得徹底不眠,如阮籍所云:「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這種文心感悟不僅使我更理解《紅樓夢》的偉大,而且影響了我的人生、我的基本抉擇,即影響我如何「做人」。賈寶玉的心靈,我概說了八個「無」:無敵、無爭(不爭名聲)、無私、無我(處處想別人)、無猜(沒有假人)、無恨、無懼、無別。
一、無敵:他沒有敵人,沒有仇人,從不攻擊他人,貶低他人,傷害他人。他尊重每一個人,連賈環、薛蟠也尊重。薛姨媽認定自己的兒子薛蟠是「廢人」,薛蟠也確實屢屢犯罪,但寶玉仍然認他為友,口口聲聲稱他為「薛大哥」。
二、無爭:中國文化的不爭之德,寶玉呈現得最為徹底。他不爭權力,不爭財富,不爭功名,不爭賈府的「接班人」,只當「富貴閒人」。「閒」為「無事於心,無心於事」。爭名逐利是世俗人普遍的弱點,但他沒有。辦詩社,他很積極,但不計較名次。他嫂嫂當詩裁判,判定他(怡紅公子)為最後一名(壓尾),他不僅沒意見,還拍手稱讚嫂子評得好。名字放在眾女子之後,他也心甘情願。他寫詩沒有任何功利目的,真為寫詩而寫詩。寫了詩就高興,就快樂。
在學校裏,薛蟠等爭風吃醋,他從不沾此惡習。他本可以當「接班人」而榮華富貴,但他不爭奪這種榮耀,寧可孤獨,寂寞。
三、無猜:在他心目中,不僅沒有敵人,沒有壞人,也沒有假人,無論什麼人哄他,編故事騙他,他都相信,他沒想到世界上還有人會說謊話。劉姥姥胡謅一個鄉村漂亮姑娘被凍死的故事,他信以為真,第二天就去廟裏尋找。襲人為了教訓他,哄他說哥哥嫂嫂要她回家,他也立即相信,並答應襲人提出不走條件。
四、無恨:寶玉沒有世俗人的生命技能,例如仇恨、嫉妒、報復、算計等。趙姨媽母子(賈環)要加害他,賈環甚至把油火推向他的眼睛,想燒毀他的雙眼。結果沒毀掉眼睛,但燒傷了臉,王夫人為此非常生氣,要向賈母告狀,但賈寶玉立即阻止母親,說這是自己燒傷的。一個企圖燒毀自己眼睛的人都可以原諒,那還有什麼人不可原諒,不可寬恕呢?
寶玉之所以沒有世俗人的這些生命技能,乃是因為他「無私、無我」。他心中沒有自己,只有他人。他處處着想的是他人,而不是自己。他被父親毒打之後,玉釧端着湯給他喝,不小心把湯潑了,此時,寶玉關心的是玉釧的手是否被湯燙傷,而自己被燙了反而不在意。下雨了,他在雨中被淋,卻關心那些雨中人,所以被老嬤嬤嘲笑說他是呆子傻子。他的呆傻,就是不懂得為自己着想,不懂得為自己撈取利益。
寶玉因為無敵、無爭、無猜、無私、無我,所以「心實」,這又形成他的「無懼」性格。他什麼都不怕,什麼都很坦然。黛玉死後,傳說瀟湘館鬧鬼,王熙鳳嚇得魂飛魄散,但寶玉一點也不怕,而且想去看看瀟湘館。人們都說他「膽大」,唯有史湘雲說他是「心實」。心無任何罣礙,不怕鬼怪敲門。這是「無懼」。
五、無別:最後我還要講一下賈寶玉心靈乃是佛心,佛心最重要的特徵,是無分別心。他是貴族子弟,但平等待人,無貴賤之別,無上下之別,無尊卑之別。人們把晴雯等視為「下人」,但在寶玉心中,沒有「下人」這種概念,也沒有「丫環」、「奴婢」、「奴隸」等概念,晴雯就是晴雯,鴛鴦就是鴛鴦,他看薛寶釵、史湘雲等貴族小姐,和看丫環、奴婢並無差別。所以祭奠晴雯的〈芙蓉女兒誄〉,才把晴雯這個丫環當作天使來歌頌,稱讚她:「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境界之高,無與倫比。賈寶玉不知現象學,卻天然地、自發地使用現象學,懸擱世俗世界的多種說法,直接擁抱對象,認識晴雯,真了不起。
寶玉之心,是人類文學所塑造的心靈中最純粹、最完美的心靈,這顆心靈光芒萬丈,如同太陽,這顆心靈價值無量,如同滄海。我的龍場徹悟,僅是感悟到這顆心靈的無量、無價內涵。我曾把這顆心比作創世紀第一個早晨的露珠,晶瑩剔透,未被世俗塵埃污染。感悟賈寶玉的心靈內涵,這是我的文心悟證第一點。
黛玉是引導寶玉前行的女神
第二點我與白先勇先生的區別是他重視對二十三回的解說,並發現了《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乃是中國浪漫文學三大高峰,一峰比一峰高,三者構成一大脈中國文學史。此回他不僅發現了文本,而且發現文學史不可遺漏湯顯祖。受白先勇影響,我帶到月球上的書單將改為:一、《詩經》,二、屈原,三、陶淵明,四、李白,五、杜甫,六、蘇東坡,七、湯顯祖,八、《西遊記》,九、《金瓶梅》,十、《紅樓夢》。
與白先勇不同,我重在二十二回。那是哲學回。我在此回中發現了莊子,發現「無立足境,是方乾淨」的重大哲學意義。這八個字,把莊子與列子都分別寫出來了,也把「有待」境界與「無待」境界的重大區別分清楚了。這也包含了林黛玉與賈寶玉的區別。寶玉以「是立足境」為至高點,其實,這還是有依賴、有依附的境界,即列子的境界。莊子在〈逍遙遊〉中針對列子而提出「無待」境界,這就是林黛玉捕捉到「無立足境,是方乾淨」的至高境界。寶玉修的是愛的法門,所以泛愛、博愛、兼愛。而黛玉修的是智慧的法門,在智慧層面上,黛玉是引導寶玉前行的女神,她不僅詩寫得比寶玉好,禪悟也比寶玉高出一籌。
五大哲學要點融於書中
第三點區別,是白先生文本細讀後發現了八十回本的重大錯誤,而我在「文心感悟」中則發現五大哲學要點:
一為「大觀視角」。《紅樓夢》有個大觀園,卻無人從《紅樓夢》中抽象出一個「大觀視角」、哲學視角。大觀視角,不是用肉眼、俗眼看世界,而是用天眼、佛眼、法眼、慧眼看世界。於是,既可看出大悲劇,也可看出荒誕劇,〈好了歌〉就是大觀視角下的荒誕歌,賈府崩潰、諸芳流散也是天眼下的衰敗故事。
二為「心靈本體」。本體即根本、源頭、最後的實在。《紅樓夢》以心靈為本體,所以才寫出賈寶玉的純粹心靈,也才寫出五百人物的區別。我在〈《紅樓夢》的存在論閱讀〉中把紅樓人物分成兩大類,一類是「擁有自己」或「意識到自己」者;另一類是「沒有自己」或「從未意識到自己」者。人與人的差別,全是心靈境界的差別。我在上面這篇文章中寫道:
把《紅樓夢》人物作兩大類劃分之後,還可以更具體化一些,以作更細的分類,至少可以歸納出下列重要的類別:
一、意識到自己又敢於成為自己但最後還是不能實現自己。如賈寶玉、林黛玉、妙玉。
二、意識到自己卻不敢成為自己,以至撲滅了自己,如薛寶釵。
三、想成為自己卻被社會所撲滅(不是自我撲滅,而是被他者所撲滅),如晴雯、鴛鴦、香菱等。鴛鴦、尤三姐雖是自殺,其實也是被社會所撲滅。
四、完全未意識到自己,如襲人等。
五、本想成為自己,卻在面對社會時立即撲滅自己,(社會與自我對自己的雙重撲滅)如賈雨村。
六、被道統本質化而喪失自己,也從未擁有自己,如賈政。
七、被社會所物化而變質為人類與自我的「異己」,如薛蟠、賈赦、賈璉、賈蓉等。
八、本有自己,卻被他者同化而喪失了自己,如王夫人等。
九、本可成為自己但因過份膨脹自己最後消滅了自己,如王熙鳳。
十、被社會剝奪了自己仍爭取成為自己但最後也消滅了自己,如秦可卿。
三為靈魂悖論。所謂悖論,便是矛盾,二律背反,即兩個相反的命題都符合充分理由律。《紅樓夢》中的賈政、薛寶釵等重倫理、重教化、重秩序;寶玉、黛玉等重個體、重自然、重自由。薛寶釵與林黛玉的對立,不是新舊對立,也不是封建主義與民主主義的對立,而是儒與莊禪的對立,是曹雪芹的靈魂悖論。
四為中道智慧。貫穿於《紅樓夢》的是中道智慧。《紅樓夢》的開端借賈雨村之口講述作者不把人劃分為「大仁」與「大惡」,即在思維方法上不落入「非黑即白」的舊套,《紅樓夢》全書寫的正是中間地帶的人物,從主人公賈寶玉到他父母,都生活在第三空間,即不是全黑也不是全白。用魯迅的話說,《紅樓夢》不把好人寫得絕對好,也不把壞人寫得絕對壞,寫的是「第三種活人」,打破傳統格局。
五是澄明境界。「澄明境界」是海德格爾哲學中的重要概念,其講的是「豁然開朗」、突然明瞭、「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質變瞬間。佛教宣講從「無明」到「有明」到「澄明」,也是講突然飛升解脫的境界。寶玉出家,進入澄明,正是這種境界。其實黛玉之死,她把手帕製作的詩稿扔進火裏,也是由此進入澄明,再無罣礙。晴雯死亡之時也是進入了澄明之時。《紅樓夢》中有許多這種哲學片刻,秦可卿、鴛鴦死亡而進入太虛幻境的瞬間,都是澄明境界的瞬間。一個人如果活得渾渾噩噩、無所事事,不知思想可以飛躍,人生可以飛升,那他就永遠無法了解澄明之境。因此,嚴格地說,唯有精神解脫,才能了解什麼是澄明境界。
(連載完畢。讀者可參閱本刊五至七月號〈白先勇與劉再復對談《紅樓夢》〉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