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為補《未埋庵短書》及《周棄子先生集》的不足,幾年前開始手蒐集、整理周棄子渡海前(一九四九年以前)的作品,搜集材料的過程中,在〈談新名詞入詩〉讀到一條有關周氏舊體詩的線索,他在文中有這樣的回憶:
記得是民國二十四五年之間,我作過八首古風,題目是「今行路難」,第一首起四句「醉君以葡萄香檳之美酒,瀹君以咖啡酪乳之苦茶。伴君以狐步探戈之妙舞,媚君以袒胸裼股之淫娃。」
「民國二十四五年之間」正好是渡海前,我據周氏這段回憶中的四個斷句展開搜尋,終於在一九三六年的《國聞週報》上找到整輯「今行路難」,而亦同時意外地發現,這八首古風的作者署名並不是「周棄子」,而是「鄒待清」。
周棄子別署及佚作新發現
眾所周知,周氏原名「學藩」,別字「棄子」,別署「藥廬」。再細看《未埋庵短書》,可知周氏渡海後曾別署「貶齋」、「孫草」、「司徒豹」、「立遜居士」及「柴荊」。至於渡海前曾別署「鄒待清」,則前未有聞。是次又意外又間接地發現周氏渡海前鮮為人知的「別署」,實在是搜尋材料過程中最令人興奮的事。我根據周氏這個鮮為人知的「別署」,確認一九三五年《聯華畫報》上署名「周待清」的〈尋阮玲玉墓〉以及一九三六年《逸經》上署名「鄒待清」的廿二則隨筆,都是周棄子的作品。至於個人認為最重要的收穫,就是發現了周棄子的一首新詩。
王開節〈周棄子先生行狀〉說周氏「少時習為新詩」,「新詩」兩字引起我極大的興趣。周棄子以舊體詩聞名於世,新詩也許非其所長,但無論在「獵奇」、「補遺」或「研究」上,他的新詩都不應忽視。只是在茫茫書海中,要找幾首新詩真如海底撈針,實在不知該從何處手。幸好周氏在《未埋庵短書》的〈讀《盲戀》〉「後記」中留下了重要的提示。他在「後記」中說,上世紀三十年代在上海認識徐訏,還說那時正熱衷於寫新詩,有作品發表在徐訏主編的《天地人》半月刊上。我按這條重要的回憶線索手查找,在雜誌上卻找不到他的新詩。後來我再據「鄒待清」這個「別署」,重新翻檢《天地人》,終於在一九三六年的雜誌上找到一首署名「鄒待清」的新詩—〈懷〉,周氏早年的新詩作品,乃得以重現。
這首寫於一九三五年、發表於一九三六年的〈懷〉,是個人目前能找到的唯一一首周棄子的新詩。周氏既自謂早年熱衷於寫新詩,看來發表在報章雜誌上的新詩應該不少,這些尚未「出土」的作品,尚待研究者細心考掘。至於這首在一九三五年歲末寫於杭州的新詩,十四行短章純以白話寫成,卻尚有絲絲古典氣息,如「在白堤的驢背上」就很有詩人「細雨騎驢入劍門」的傳統意味。周氏當時在杭州,詩句中的「白堤」既寫實又別具古典氣氛。「陌生而親切」、「詩人們不懂的詩」以及「詼諧中的憂鬱」,都在在表現出複雜、模稜而多變的意思。詩中那位「陌生的人」也許是真有其人,但也可能是指「繆思」:
〈懷〉
撇開了幾多陳舊的記憶;
這陌生的人,
招致了我深深的懷想:
在白堤的驢背上,
在客棧的火爐旁,
茫然的沉思中——
每浮起一個陌生而親切的影像。
說是懷人與感舊吧?
不;這未免太「託熟」了,
我們原是陌生的。
從什麼時候起;
你寫出那些詩人們不懂的詩?
一點詼諧中的憂鬱,
而留給我一顆相思的種子!
唐代鄭綮曾說「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背上」;宋代陸游曾說「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民國詩僧蘇曼殊說「獨有傷心驢背客,暮煙疏雨過閶門」;周氏也曾說「一世孤愁幾輩知,排山氣盡但餘詩。短衣射虎成滋味,淒絕騎驢入劍時」—再看「在白堤的驢背上」、「在客棧的火爐旁」兩句,說詩人「懷」的是「繆思」,或不免穿鑿,卻又不無道理。
(作者為香港浸會大學語文中心高級講師、香港文學推廣平台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