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那麼「他往何處去呢?」中華文化是他強大的根本,深植於新加坡這個東西文化薈萃的國際都會的土壤,而那茂盛的枝葉則伸展向包圍全人類最優秀的文化的天空,吸收來自四面八方的豐沛的陽光雨露營養,而茁壯長成一棵世界性的大樹。這種價值取向和精神表現,早在二○○三年一月二十八日就已經為陳瑞獻贏得了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World Economic Forum)的崇高榮譽「水晶獎」(Crystal Award),同時獲獎的還有英國的著名女演員奧盟德(Julia Ormond)及紐約大都會歌劇院交響樂團的音樂總監李汶(James Levine)。論壇主席施瓦布教授稱頌陳瑞獻是「一位世界公民」與「文化領袖」。又說:「這幾天大家都參觀過這位新加坡多元藝術家的作品,他是東西方文化交流相融的典範。」
陳瑞獻的受獎辭簡短:「人在開悟時,其心識浸入一片大白光。由霍金的理論推前,顯示一切存在的基礎是電磁波,它也可以稱為光。然而,日午的太陽太炫目,使人無法正視。人必須用金字塔、窣堵波、舞者的身軀以及詩人的歌,把白光破為不同的波長,讓它現出一道彩虹。歌德說:『顏色是光的行為和受苦。』而藝術是引向人與宇宙的究竟真實的彩虹。今午,我有幸獲頒這塊從瑞士山中取得的珍貴水晶,由於它的反射,我一直以來在創造的彩虹,一定會在來年顯得更為通透,鮮活和明亮。我站在這裏,證明我的國家新加坡一樣獲得殊榮。」
由於達沃斯倡導全球化不遺餘力,它的擁護者也被稱為「達沃斯人」(Davos Man)。《時代周刊》曾推出「找尋達沃斯人」的專題,討論這群跨越國界,奔走於全球市場,隨處安身立命的世界公民,如何成為不可忽視的現象。
一即一切 一切即一
二○○五年陳瑞獻又受邀回到達沃斯,出席達沃斯「水晶獎」創立十周年的紀念慶典,並參加他與南非總統曼德拉合作的版畫作品《團結系列》在達沃斯首展的開幕式,並與其他達沃斯的「文化領袖」一起主持一項研討晚宴。回國後在接受記者的一項訪問中,陳瑞獻表示:「我的新詩〈天網〉,寫在《華嚴經》中有位帝釋天,他的居所有一張蓋住宇宙的天網,網目上各有一顆明珠,網上有數不盡的明珠,而所有的明珠又都包含在每一顆明珠裏。這也是『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意蘊,就如一顆蓮子包含整個蓮池那樣。我們都是一個大共同體中的一個小部分,達沃斯是古老哲學智慧在現代的實現。」他又說:「要做達沃斯人,從身份上說,一年只有五天,而且十分昂貴。回到新加坡,我照舊在芽籠區騎腳踏車,所以重點是,達沃斯只是一種精神表現和價值取向。」
陳瑞獻最服膺的人物是古往今來無出其右的大宗教人暨大翻譯家玄奘大師。這位為世界文化作出重大貢獻的巨人,正是中國最早走向全球化的「達沃斯人」。陳瑞獻不但為玄奘畫像,也以他為榜樣,中譯了大量的作品:舉凡佛學、哲學、詩、小說、散文、評論、戲劇、文化觀察,無所不包。從英國、美國、法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希臘、奧地利、捷克、南斯拉夫、羅馬尼亞、波蘭、智利、越南、印度,一直到非洲,從兩千多年前的古典一直譯到現代。其涵蓋面之廣,即使在專業的翻譯家中也不多見,而翻譯只不過是他多項作業中的一項。他筆下的作家群,有多位還是第一次在中文世界中出現,尤其是印尼和馬來西亞的作家,即使是十三世紀土耳其的玄秘詩人魯米(Jelaluddin Rumi)也沒漏掉。在一九七○年代,當整個東方都向西方傾斜時,獨獨他回頭審視印度的心靈哲學,翻譯馬哈希等人的詩文,他也把玄奘翻譯的《心經》再譯成英文。他不是那種一味向西方走去而迷途忘返的文化流浪者。
吸收人類文化精華以自身建樹回饋
正因為如此,陳瑞獻的「全球化」並不是「西方化」、「歐洲化」、「美國化」,而且也不只限於物質文明,還必須包含精神文明。他給「全球化」的定義是:通過母族文化的強大胃口,吸收全人類文化的精華,再以自身的文化建樹回饋全球。
他說:「全球化是從上世紀延續至今的最熱門的文化現象和思想議題。迄今最引人注目的全球化現象乃是以美國文化為主導的西方文化的廣泛影響。從語言到衣食住行到國際交流都是以這種文化為主流。在最繁華時尚的巴黎,沿街都是牛仔褲。在最偏遠的印度農村,可以看到可口可樂的廣告,英語是世界性的溝通語言,美國軍隊駐紮世界各地。在這種強勢文化的影響下,弱勢文化漸形萎縮,失去色彩,有的甚至趨向死亡。即使在西方陣營內,特別是歐洲某些國家如法國,也在力抗這種文化的攻勢。要抵禦這種趨勢,一個國家民族必須要有深厚的文化底蘊與堅定的信仰。在亞洲,中國和印度便具備這種條件和力量。
「全球化並不是始於近代,大唐時代的璀璨文化,便是全球化的結果。它是人類文明史上罕見的奇葩,它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的胸懷向世界開放。在主觀上,一面把自己當作一個熔爐,向其他文明學習,與之交流、碰撞,廣於吸收,將營養化為自己的血液。在客觀上,一面把自己獨特的文化優點變成一簇醒目的花團,可在全球文化的花毯上組成自成一格的獨特部分。這樣的全球化,與本世紀以美國文化為首的全球化剛好相反,它從不把自己的文化強加在其他的民族文化之上。它更像一場交響樂演奏,由各國各民族帶不同的樂器參與演出。它不相信大家使用相同的樂器來演奏同一支樂曲,便能創造出美妙和諧的樂音。而在唐代,最能代表這種全球化精神的人物便是玄奘。
「玄奘在母族文化的土壤上深深扎根,他對母語文的掌握,對儒學和佛學的造詣都極精湛。然後他又不辭勞苦萬里跋涉,西行印度取經。為了要學習印度文化,玄奘苦學並掌握了梵文這種世界上最艱難的語文,徹底搞通印度文化最精粹的部分,也就是佛學,然後把佛學帶回祖國,在唐太宗和唐高宗的鼓勵下,領導全人類史上至今無法重現、規模浩大、博學之士超過三千人的譯經場,前後譯出七十四部經論,總計一千三百三十五卷,再回頭將中國的經典《老子》譯成梵文。這種書之不盡的文化建樹,可謂空前絕後。
「佛學源於印度,卻以中國為搖籃,結合了中國儒家和道家的思想精華,結合而成為中國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佛學再由中國出發,走向世界,如今已是全人類共有的心靈食糧,也是全球文化重要的組成部分。這才是人類文化發展及國際交流最正確的康莊大道。在一千四百年前,中國人以歡喜讚歎的胸懷接受玄奘從印度帶回來的寶藏,而世人也沿絲綢之路走向中國。當時的達沃斯,就在長安。」
蓮香導遊迷宮般繁複的秘園
陳瑞獻七十歲後隱居,把人生最後階段最寶貴的時間留給自己,不輕易見人。從少年時代就開始在心靈的田野上培養花草樹木,經過青年時代的狂飆,中年的靜慮到晚年的自由自在,一座草木青蔥繁花似錦的秘園,已經不知不覺地從歲月與血汗的交融中出現。秘園的結構繁複,饒有迷宮的感覺,雖如此,由於一直有一種佛學蓮香的引導,它是一座可以久久待於其中而不會叫人迷失的迷宮。他在秘園中讀經注經修定,真有話要說,他或許畫幅畫,寫幾句短句,或其他,否則,他一直在絕對的沉默之中。沉默才是真知最精確的語言,其餘都是瞎子摸象的片面的詮釋。陳瑞獻一有機緣,就一再表示:文學藝術只不過是他的手藝,如果他是鞋匠,他一定會把每一隻鞋子做好,他在文藝範疇的所作,不過是佛陀開示的智慧海洋中的一點微瀾,宗教的解脫才是他在生命中最重要的追求。因此,在一九七三年首次證入「自由心」的「頂峰經驗」是他今生最大的福報。陳瑞獻有一則寓言〈迷宮〉這樣寫:「蓮香使他忘了在林中覓路的恐懼。」佛學是他今生的救度慈航。不丹王國教宗第七十世仄庚波(The 70th Je Khenpo of Kingdom of Bhutan)在寓言集序中這麼說:「快樂非二分,心不受今生來世五種無明的影響;陳瑞獻憑其自然自發而深邃的知見,像一串連續的珍寶念珠,同時與萬物和諧,他經歷無窮無盡的快樂。」
最近在寫作本文期間,我有緣訪問一位來自福建漳州七首岩寺的住持釋照光法師,他專程來新加坡看望陳瑞獻。這位青年詩僧才四十歲,高大俊朗,聰明絕頂,二○一一年一次在飛機上,看到一小段有關陳瑞獻的報道,猛省這便是要重塑七首岩這家建於梁武帝時期約一千四百年歷史的禪寺,必須要找到的一個人。從二○一二到二○一四年,法師逢人便談陳瑞獻,許多次來新加坡都沒法見到面而感到沮喪,兩次帶規劃團員與禪定功深的七十二歲恩師常圓禪師,到青島的「一切智園—陳瑞獻大地藝術館」參訪。終於在二○一四年十月,因陳瑞獻父母的靈骨安奉在「萬佛林」,才在住持圓明尼師與徒弟的帶領下,讓照光法師與常圓禪師來到陳瑞獻的「古樓畫室」。
二○一七年六月,陳瑞獻在閩南的龍海鄉港尾鎮為亞細安五十周年創造大石雕《Asean 50》。問夥伴,才知道他就在漳州,七首岩在龍海鄉九湖鎮。他聯絡照光法師,法師立刻從北京飛回來。這位讓法師苦苦等待七年的善知識終於六月二十日來到山上。在法師的「榆廬」歡聚後,一行人正往齋堂的途中,山上一棵近千年的芒果樹竟逆時在陳瑞獻的面前與身邊,掉下了兩顆芒果,這個瑞相叫他立刻轉身奔回「榆廬」,奪起一根筆,在法師急急為他鋪開的宣紙上,閃電畫了一棵樹,兩顆掉下來的芒果,又結合唐代的趙州禪師的「柏樹子落地」的公案,上款「芒果落地,照光成佛」,就此展開一段不可思議的湧泉以報知遇之恩的佛門因緣。
七十六歲的陳瑞獻已去了六趟漳州,狂熱地創作。照光法師說:「在宗教與藝術都達高境的人極少。正是這樣一位難得一見的天才大菩薩,用不到兩年的時間,幫七首岩打造了《默園》、《一切智佛》、《芒果落地》、《不二法門》、《香象渡河》、《和合樹之歌》、《地湧七寶》、《庭生蓮花》、《世上最小的百丈公園》、《乞吉鐘》等等,他也以全部的生命和智慧,呈現一尊舉世無雙的《金文殊菩薩》。」法師也述陳瑞獻對他的言教與身教,以及他如何從中受益而飛躍成長的全過程。
文學藝術和宗教攜手數千年,世界最偉大的文學藝術多具哲學深度、心靈廣度,以及宗教性的終極關懷。奠基於偉大的宗教熱情,但丁的《神曲》代表中古的基督教,《浮士德》貫穿近代人生的信仰。陳瑞獻自一九七三年經歷宗教上的開悟,他的文學藝術的核心理念「自由心」,就是源自佛教修持開悟的心感狀態。這麼多年來,他以獨特的點、線、面,形色、音韻,創造了一個獨立自足的小宇宙,在他的這個宇宙裏,一切都是真的善的美的。陳瑞獻把一點六米與人等高的銅胎貼金的《文殊菩薩像》的圖片,傳到世界經濟論壇的主席施瓦布教授的手上後,教授回郵說:「這座雕像令我印象十分深刻。它也顯示,你之成為一位『歷史的』藝術家已到何等程度。」
「長江後浪推前浪」似乎是一種常識性的現象,陳瑞獻卻奇跡般地以令人難以置信的一波又一波高度,顛覆這一普遍的帶規律性的現象。他的藝術生命是兼具「前浪」與「後浪」的狀態,不間斷地在不同的時空段裏交替顯出新義蘊。過去、現在與未來是個有機在進行的整體,在每一個不同的時空段,都以一個從後浪跳出來的前浪,繼續成為標誌性的人物,一個新時空的標點符號。
(連載完。本文圖畫除特別說明外,皆由陳瑞獻提供。作者為新加坡作家、創意圈出版社總監兼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