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我從舊香港的月色走過來,維港月色,年年依舊。人事變遷,哪堪重認?不覺間,我也步進月色朦朧的年紀了。
幼時,市民娛樂主要是聽收音機,粵曲音波,永晝長夜,都飄盪於空氣中,許多曲子聽來只嫌太長,唯獨任白歌聲,一飄來,就滿室荷香。
一個孩子,得姑婆疼愛,自然愛姑婆所愛,迷上任白,起初純粹是愛的延伸。這種愛,愛得單純,溢滿童真。儘管日子過得相當儉省,幸而戲票不貴,要是黃牛黨不來炒票,一張票,一元多,可容一大一小入場,離合悲歡,兩人同受感動。一份愛,跨越兩代。
那時只知任白,連作詞人是誰也弄不清,長大一些才知道是唐滌生,看了照片又以為他是明星,卻竟然不在人間了,除了《帝女花》、《紫釵記》、《再世紅梅記》、《蝶影紅梨記》外,還有什麼作品呢?也糊糊塗塗。只知歌曲動聽,歌詞隨音樂輕易就鑄入腦裏,所以許多歌詞背得很熟。
一個孩子,有會聽的耳朵,有善感的心靈,但是只能停留在偶像崇拜的階段。
幸福日子因姑婆去世而結束,我的心境進入荒原。家裏夜夜都設雀局,人聲喧鬧,不利學習。升了中四,我居然擁有秘境一樣的空間。唐樓樓底高,有閣樓,搭建在廁所上頭,本來給大哥住,後來工廠提供宿舍,閣樓騰空,父母讓我住進閣樓。閣樓高可三呎,可以避塵。登上閣樓,要爬上一道木樓梯,當年我竟能猴子般,輕身而上,從容而下。大哥沒帶走錄音機,我如獲至寶,動用利是錢,到南昌街攤子上買了《帝女花》的錄音帶,往往倦極之時,一按鍵,儘管音量低低,然而明朝興亡,聲聲入耳,漸漸便朦朧入睡了。
卡式錄音帶有前後兩面,這邊播完,抽取出來,翻轉,聽另一面。重重複複,帝女駙馬崇禎遺臣等,念白歌吟,聽之不厭。磁帶有時卡住了,糟糕,「食帶」了,得小心翼翼,把纏繞的磁帶拉直,理順,捲回盒子去,任白清音,不能弄壞。更何況,零用錢非常有限,正版錄音帶不便宜,奈何磁帶消磨,隔一段日子得買新的。舊歌長聽,仙音永恆,歲月隨庵遇、上表、香夭的迴旋而逝去。
一個孩子,在任白歌聲中成長,不止陶醉於音色,更領略到是非美惡,公主駙馬生死不渝,盡忠明朝……
那時,我常比較,任白哪個唱得好?任姐勝在自然,仙姐贏在精細。任姐勝在清爽,仙姐贏在耐聽。任白的特色,都在比較中漸漸領會了。經歷了山是山,水是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最後,只覺任白像中文大學的山水,山水綢繆,水把山縈,山立水中,山水一色,山明而水秀,山水合一,無法比較。其實,生旦互相輝映,如物理學所謂之共振,金聲而玉振。我漸漸融於山水,涵泳於山水,領會更深。
行吟山水,我已經成為大學生了。多年浸淫,慣聽的歌詞漸漸融化,唐滌生為仙鳳鳴編寫的名劇,對白警策,曲文優雅,出自深厚的學養與橫溢的天份。這方文學土壤,滋潤了我。
讀書時,愛背誦,慣了背誦,拿起筆來寫作,筆端會滲出清詞麗句。那時,任白歌聲偶爾輕輕響起,優美樂章,環繞我的學生年代。
一個女子,有心讀書,終於可以入讀大學,還喜歡筆耕。
大學畢業,正是八十年代,香港經濟起飛,大部分人都脫貧,我幸而是其中之一。我家租住唐樓二十多年,以白表抽中居屋,搬到長沙灣紅棉盛放的屋,我平生第一次擁有獨立房間,八十方呎大,錄音帶依舊低低地迴蕩。任白歌聲,不因空間改變而遷移,總是縈繞枕畔耳際,紓緩了煩憂。
市民對任白的熱愛,歷久不衰。幾張唱片銷量一直居高不下,那家叫娛樂唱片的公司賺取了極其豐厚利潤。任白歌聲不止家傳戶曉,還創造了龐大的經濟價值。那時彌敦道普慶戲院尚未拆卸,每隔一段日子,就在禮拜日早場上演任白電影。記得有一回,人龍照例地長,票務部尚未開售,有個女人走來跟我說,她住元朗,特意跑出來看戲,問我能否替她多買兩張。我答應了,她接過票後,神色讓我心中一凜,她胡謅來欺騙我。我這笨蛋,所謂助人,其實對排在我後面的不公平。唉,任白心如朗月,戲迷怎可如此呢?
一個女子,在追逐光影中,不意間流露自己欠缺了辨識力,在跌跌撞撞中,慢慢地成長了。仙姐精明,任姐冷靜,好好學習的地方多哩。
一九八九年,任姐因病辭世,享年七十六。她年輕時家累太重,一直奔波,甚至一天拍多組戲,弄得身體羸弱,可幸晚景優游,又有仙姐悉心照顧,終於順乎天年,生榮死哀。生死是人生最深的憂患。所謂「執手生離易,相看死別難」,駙馬這麼捨不得長平公主,我也一樣捨不得駙馬,我也擔憂公主,「此後誰憐孤雁影呀—呀—呀—」。
一個女子,自幼依傍姑婆,完全而單純的喜歡姑婆,也完全而單純的喜歡任白。年事漸長,在生死面前,變得堅強了。
以後的日子,我斷斷續續地寫下關於任白唐的文章。沒想到,在二○一六年,竟然成為中文大學圖書館「九十風華帝女花─任白珍藏展」的策展人。那天在小思老師家樓下等,她一見我便又跑回家取圍巾給我保暖。信任與關顧,是人與人之間最可貴的。接她領我走進中大圖書館特藏室,那兒保安非常嚴密,溫度、濕度以至防火設備都極其先進。其中珍藏,包括了「任白慈善基金」厚贈的文物。命運奇妙,我走進了寶藏,走進了任白的世界。
小思老師慇懃關照,怕我辛苦,其實籌備那段日子,我陶醉在難得的福氣裏,何幸可以親近任白寶貴的文物。哪張相片,哪封書信,我了然於心,任白與我距離竟然這麼近,我彷彿回到她們經歷過的歲月。她倆在家居都穿唐裝衫褲,鬈髮攏起,撥到耳後;後來穿襯衫西褲,燙髮。出席盛宴時,則多穿旗袍,任姐會加外衣,一襲套裝,淡雅大方。仙姐品味時髦而高雅,憑她的衣著,足以寫成一本香港時裝發展史。任白前半生流轉,從廣州而港澳,南洋登台,曾經移民加拿大,最後長駐於香港這東方之珠,其中一定有其歷史理由,有其感情因素。任白跟許多香港人一樣,經歷了憂患與安定,心繫者,永遠是香港這塊土壤。
我因策劃展覽而結識圖書館同仁,前副館長黃潘明珠女士、副館長劉麗芝女士、助理館長李麗芳女士,助手何穎聰與我並肩克服種種困難。種種溫馨,交會在任白歌聲裏。
一個女子,獨愛任白歌聲,沒想到將來能與任白結一段緣份。一共有三次機緣,如夢一般,兩次在跑馬地逸廬,一次在中大展覽廳,我立在仙姐身邊良久,近看細看,讓我更明白唐滌生因何以「芙蓉出水百花羞」來形容她。在天上的姑婆知道我能為任白做一點事,一定欣慰。
任白唐的戲寶、為人、成就、貢獻,皎皎如月色,為粵劇豎立高度、光度,讓紅船中人遠遠已經可以仰視,看清楚航道。「任白慈善基金」之成立,是任白待人處世之發揚,是理想的延續,素心如月,明月何皎皎。
踏月而行,不覺到了退休之年,一路清輝相照者,噢,當然是任白歌聲。
(本文圖片由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提供。作者為香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