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我家的街角,長了兩棵逾丈的梅樹,每當冬日走過,點點脂紅的花兒,逸出香氣,清新迎人,一掃寒風的冷峭。
除了梅花,還有哪些植物是不畏霜雪?明代著名的大寫意畫家徐渭,曾經畫下一幅《梅花蕉葉圖》,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畫中分別繪有芭蕉和梅樹,在苦寒的天際下,結伴相倚,共同抵禦風霜的侵襲。徐渭在畫上題款說:「芭蕉伴梅花,此是王維畫。」指出唐代詩人王維乃是雪中芭蕉主題的始作俑者。蕉葉原來是南國的熱帶植物,而梅花則是生長在冰凍的北土,兩者從地域和生態上來說,有天淵的差別。可是,在畫家主觀的創作下,竟然把寒梅和芭蕉湊在一起,突破了時地的樊籬,構建起一幅「德不孤,必有鄰」的精妙丹青。徐渭在畫幅上,透析了他所推崇的人格和情操,是人人應該持守的普世價值觀。
常與梅花為伴侶
從上面可見,文人喜愛借助梅花和芭蕉,來表率個人的情感和人生觀。這種借物言志的藝術創作手法,我們稱之為「興」。今天不少的現代藝術創作,例如行為藝術、裝置藝術和觀念藝術等。藝術家也巧用這種「興」的方法來創作,把不同的事物重置與詮釋,達到闡明自己的理念,讓人了解和認知。花藝和攝影同屬現代視覺藝術的範疇,前者是裝置藝術,而後者是透過光影創造藝術。筆者把二者融合,依照梅花和蕉葉的象徵意義,以「興」的手法來創作相片《蕉梅圖》。照片上,黑黝虯髯的樹枝在空中任意蟠結,好像迷漫一股沉甸甸的氣壓。這時候,挺立的芭蕉,勇毅地面對風雪,幾朵小小的紅梅,靜悄悄地鑽頭吐蕊,在紛紛的飛絮下,仰首昂揚。梅花芭蕉相擁相知,一起嗤笑那漫天的寒凝。此刻蕉葉的下方留白,並無枝梗侵入,一片空靈,顯得明和清謐,塵俗不染。相片便是人生,記錄作者個人的心聲,正留待讀者聆聽當中的細語!
梅花的姿韻氣質,贏得了歷代文人的讚譽,稱得上是群芳的魁首。他們使用各種形象和方式,再三謳歌詠歎。唐代詩人張謂與柳宗元都有詩來吟誦「早梅」,宋代愛國詞人陸游留下了美言頌揚「晚梅」,元代學者仇遠有禮讚「立冬之梅」,清代詩人律然有細語話「落梅」;更有杜小山雪中送炭的「寒夜梅花」,有俞樾在進士及第後,妻子姚文玉寄語夫婿不失風骨的「梅花詩」,還有曹雪芹在《紅樓夢》裏以「春梅綻雪」來塑造他理想的佳人等等。騷人墨客詠梅,主要是在言志。梅花的形質和象徵意義,深深地沁化到悠久的華夏文化裏,宛如久藏的佳釀,越醞越濃香。這種現象,在各地的文化中是鮮有的。探究因由,我們可從梅樹的生態,以及中國文人的感召與抱負,來嘗試理解。
放情文藝譜人生
梅樹原生於中國,古代氣候較今天溫濕,梅樹遍布華北及西北。梅性耐冷,生命力頑強,一般以嫁接方法來繁衍,枝條越切越發芽。梅樹先開花,後長葉,梅子成熟可吃,早在商朝,人們已懂得食用甘酸的梅子。到了南北朝,中原氣候變遷,加上歷經數百年之戰亂,梅樹的影兒,已不復常見於陝西河南一帶。張岱的《夜航船》裏,記述唐代大詩人孟浩然披簑挽驢,踏雪尋梅的事跡。當中不只說到詩人抵寒風,思慕志士的情景,還折射出當時北地難覓梅樹的事實。及至兩宋,文人意識抬頭,江南夾岸梅樹成林,賞梅詠梅栽梅成為流行時尚,從上而下風氣蔚然。時至今天,愛梅詠梅,讚美之聲,依然不絕於耳。
文人在中國傳統的社會中,備受尊重和期許。翻開《春秋左傳》,當中說到文人一生,應有三項不朽的個人勳業,便是立德、立功和立言。文人若要成就這些事業與貢獻,其中一條渠道,便是去求知學習。文人求學主要以儒家為依歸,《史記.孔子世家》裏,說到孔子以六藝:詩、書、禮、樂、易、春秋,作為核心內容,透過知識的傳承和藝術審美來薰陶士人。知識使人不落於無根的謬誤,懂得德行的楷模,從啟心靈,到渴慕臻善。而藝術是人類情感與意志的外在表述,因此,藝術的創作和欣賞,不獨是五官的感受,也牽涉到理解人們內在的心性,從中培養個人對事物的辨識能力及認知的深度,增強人的信心。知識讓人對事情有真知灼見,而藝術審美則給予人了解自己和異見,兩者都具有社會性的功能。因此,求知學藝其實是學做人,建構積極美滿的人生,這便是文人一生求學的終極目標了。梅樹的生命歷程,溢出意境高超的藝術感,生動地把一個有血有肉的理想文人風範凝鑄出來。在冽的寒霜下,梅花吐露芳華,正在呼召志士仁人來欣賞,一起追求那美滿不朽的人生和偉業!
上述主張,能否帶給現代人有新的啟示呢?近年互聯網絡運用快速擴展,讓人們在資訊交流、貿易往來,起居安排上十分便捷,網絡在生活上,成了不可或缺的事。可是水能載舟,亦可覆舟,網絡上的罪行也與時俱增。二○一九年一月二十八日出版的美國《時代周刊》,發表了一系列專題研討,指出網絡欺詐、賭毒、情色、辱罵、霸凌、竊盜版權、罔顧私隱、製造恐慌、流竄虛假消息,以及不斷散播惡劣的人生歪論等問題,已經到了氾濫成災的地步。各地的專家學者紛紛起來,針砭劣行,設法遏止。大部分認為對付網絡惡行, 讓人得享和諧相處,必須回歸到道德和尊重的層面上,只有這樣,人類社會才能從網絡的俗流中,被挽救出來。因此,把道德視為人生教育的目標,並非是老生常談的事情。近年來,不少中外大學,除了本科學習以外,還鼓勵學生參加博雅教育(Liberal arts),從各方面重視人格的塑造。
韻香憑志遠
作為一個真正的文人,除了有高尚的操守,還要有遠大的抱負。《論語.泰伯》篇說到士人,必須有任重道遠的弘毅使命。所謂使命,便牽涉到知行合一、心與手一致的態度,文人應該是一個裏外一樣,毫無矯飾的大丈夫。明末大儒顧炎武主張「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顧氏更把這種文人對家國擔當的情懷,化為人人應盡的共同責任。上世紀六十年代,美國黑人牧師馬丁路德金,因種族隔離的不公,目睹美國人在越戰中的不義,於是振臂一呼,高喊「我有一個夢」,揭櫫非暴力,消弭反對者的仇怨。躬行憐恤,卑微俯就大眾,言行一致,終於贏得了民心,使公義得到伸張。這種先天下的文人意識,充分在那報春的梅花身上體驗出來,梅花佇立在隆冬的嚴寒下,好像昭告世人,冬意將盡,春暖冉至,好景快來。
梅花的藝術形象,讓文人的心靈得寄託,縱然遇到世道不濟的逆境,他們依舊傲立特行。王冕是元末明初的書畫家,為人磊落,他生逢亂世,一生不出仕不妥協。王冕栽梅繞室,自號梅花屋主,表明他重視個人的節操。王冕為了明志,寫下了一篇百代傳頌,令人仰慕的詩章〈墨梅〉:「我家洗硯池邊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王冕在詩中,說到他用墨畫梅,不攙色彩。妙筆下,點點墨梅初綻開明,澹顏如高士,清逸的花香充滿了天地。王冕的墨梅,顯出他所堅持的理想。梅花素雅的氣質,一直澆灌文人的心田。而優美的梅花也同時流淌士人的精神,道德與藝術緊密的契合,二而一,成就了中華文化中獨有的一種文人意識。
幾生修來梅花身
徐渭離世距今已逾四百年了,今日故居仍舊懸掛他親手書寫,唯一傳世的匾額,上面寫「一塵不到」。陋室何所持?《明史.文苑四》論到徐渭的造詣:「渭天才超軼,詩文絕出倫輩。善草書,工寫花草竹石。」他自許書法第一,筆法波磔雄健,下開板橋體的六分半書。歷世藝壇名宿,如陳洪綬、八大山人、石濤、鄭板橋、任伯年、吳昌碩、齊白石、張大千、潘天壽等,無不景仰尊崇,甚至甘為徐氏的門下。徐渭愛梅花,喜畫芭蕉,文人賞花,以意境最為可貴。梅花品位出眾,玉潔冰清,堅毅錚錚,一切一切,都是愛花人從現實的花卉中尋得的寄意。梅花的藝術形象和內涵,化育了千千萬萬的徐渭,梅花於今仍然是「一塵不到」,正好道明斯人高遠的品格與志氣!
(本文圖片由李國雄所攝。作者為澳洲NAVA視覺藝術家協會專業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