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能凸顯此等觀念謬誤的例子之一，或許是世上面積最大的國家──俄羅斯。它是一個在想像中帶有幾分神秘感的國度，既讓人提高警惕，也教人好奇嚮往。猶記小時候，頭腦簡單，思想幼稚，事物判斷和分類容易簡單化，不覺受到周邊環境灌輸的訊息洗腦。譬如說，美國代表「正義自由平等」，蘇聯等於「凶殘壓制極權」，就像在荷李活電影中，白人「牛仔」槍手是「忠」，花臉射箭的「紅番」屬於「奸」那麼乾脆俐落。擁護占士邦，就會連帶希望KGB全軍覆沒。殊不知如此二分世界，只是思維的懶惰，兼認識的卸責。

總之，當年從報章和黑白電視中獲得的各種新舊訊息，似乎都不斷確定、強化蘇聯的負面形象：赫魯曉夫在聯合國大會執鞋敲桌地囂嚷；布里茲尼夫的粗獷形貌不易改良；蘇聯解體後的俄羅斯總統葉利欽，看去總有點像個沉湎酒徒。印象中最莊重而具氣魄的，大概要算親手將本邦瓦解的末代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甘迺迪在絕對軍事優勢下，制止了蘇聯應邀在古巴部署核飛彈，看似反映「自由世界」的勝利（其實得失無法粗淺衡量）；列根稱蘇聯為「邪惡帝國」，聽來威風八面，大義凜然。冷戰時代的奧運會，同樣看到美國和蘇聯及集團成員東德在體育場上鬥法。蘇聯和東德經常被指控為了勝利，顛倒陰陽，替女運動員打針灌藥。自己在成長時期，每隔四年，就不覺成為「壓倒蘇聯」的支持者。

大學階段是慎思明辨、獨立判斷的進化。蘇聯之前有俄羅斯，而俄國除了上有沙皇、下有農奴外，更是普希金、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果戈理、契訶夫等作家的鄉土，讓我接觸到俄羅斯人的精神、思想和情感。一個多世紀的文學作品，顯示俄羅斯是可敬、可歎、可歌的文化和民族，不可能輕率地以「邪惡帝國」一語蔽之。後來有緣負笈外邦，逐漸看透世事，也重新確認了千載不移的政治現實：自古以來的主流政客，大約可分為真流氓與偽君子；正氣品種從來只屬於少數。而所謂「美國」，是英中翻譯史上最大的謬譯之一，因為花旗雖長期標榜自己，行事立足於道德高地，更慣性自封為國際道德警察，但此國不見得比它排擠、攻擊的國家美好或高尚，正如白人牛仔原就是殖民霸權的象徵。觀察、思考和遊歷，意味將事物的道理重新認知，而生命觀也按照證據及體驗自然調整。

恫嚇性質的旅遊資訊

心思進化後，多年來沒有機遇遊覽俄羅斯。大約四年前，讀到介紹彼邦的旅遊資訊，頓時眼界大開，因為宣傳單張依舊言之鑿鑿地傳播負面信息，例如：一、治安不大理想，暗處小偷甚多，街頭不時有搶匪，外國旅客應把錢財分放各處，或作貼身禁閉式收藏；二、在酒店住宿時，睡覺前最好放一張椅子堵住房門，以防小偷在不知不覺中潛入房間；三、俄羅斯人表情木訥，若非冷漠無情，起碼不太親切友善；四、切勿對陌生的俄國人微笑，因為這樣表示輕蔑；五、不應該假設警察是安全保證，因為他們或會伺機從事敲詐；六、小商店和小販可能拒絕接受面值一千及五百盧布（約等值一百二十及六十港元）的鈔票。連當過空中服務員的小徒弟也善意提醒我，俄羅斯航空隨時會把我直送上西天。地球上面積最大的國度，果真紊亂、貧窮、匪類、危險，要心智警惕、「敬而遠之」地體驗嗎？

如斯恫嚇性質的資訊，多來自個別旅客口述或聽聞，更在互聯網上自由漂流、轉載，甚至散見於旅行社的宣傳單張，其時間性往往已無法確定。此類評價究竟屬於不約而同，異口同聲，還是人云亦云，時空滯後？無論如何，對於未曾踏足彼邦的人而言，負面信息容易令人心生躊躇；若非乾脆卻步，最好還是參加旅行團為上策，切莫作個人探討之旅。愚子卻生性頑皮，一向不相信二手報道，何況從來沒有酒吧舞廳之類的夜生活，作客他鄉的個人安全系數大約高於一般民眾；唯有飛機的安全性，是最無法控制的因素。總之，虛假信息在資訊爆炸的年代愈加普遍；對於未經證實的消息，有多少人保持「尚待驗證」的態度？何況有關俄國的資訊，仍然遺留上世紀的冷戰思維，以至最終源於西方的偏見？

這種偏見的根源，或比多數人認識的種得更深。因為兩個世紀以來，從個人到社會乃至國際層面，從經濟、倫理到政治等方面，主導俗世觸覺的意識形態，都以資本主義、個人主義作大前提的歐美框架為先。西方諸般理念，透過科技軍備優勢、武裝殺戮欺凌、帝國殖民統治、國際戰爭勝利而全球散播，以致自由、民主、人權、自利等觀念，一面倒成為近乎絕對的價值；自律、責任、公益、犧牲的團體性精神，亦不免隨之日漸削弱。價值偏向是非常複雜的課題，當然無法三言兩語解釋清楚；可以肯定的是，由沙皇統治、蘇聯式共產管理，到中央集權強人領導，一個世紀以來的俄羅斯都並非西方嘉許的模式。不意近日讀到報道，所謂赫魯曉夫敲桌的照片，原來只是剪貼偽造，從來沒有真憑實據。

訂飛機票前查閱的首項數據，是國際（西方）機構編製的航空公司安全系數。名單顯示，俄羅斯航空在排名榜處於中上區域，讓我心安理得以相比歐洲航空公司的六折價錢，購得北極熊牌座位。前後四段航程，不但準時起飛降落，而且比預定時間早了約十分鐘。這是否多少反映軍隊式紀律，愚子不得而知；若要考量航班上的服務水平，座椅、餐飲、設施等，亦屬於中上水平，而北方佳人的反應靈敏度，明顯比花旗各大門派的嬸娘高明。更具啟發性的是，市面流傳的負面定式印象，在抵達莫斯科的數小時內，大多不攻自破。

就這樣，微不足道的學子第一次遊歷俄羅斯，把分毫消費全注入了俄國經濟體系。

（本文圖片由鄺龑子提供。作者為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哲學系客席教授，並曾任翻譯系教授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