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舒伯特晚年三套歌曲集中,最動人、影響最深的,是《冬之旅》(Die Winterreise)。按照舒伯特友人所記載,作曲家在他著名的樂聚中唱畢這套滿腔哀傷、描述男主角失戀後於蒼茫的冬日黯然遠去的二十四首歌曲後,樂聚主人、詩人舒奧伯(Franz von Schober)說自己只喜歡其中的《菩提樹》。作曲家回答說這些是他最鍾愛的作品,而大家之後也會為歌曲着迷。
喜歡《菩提樹》的,豈止舒奧伯一人。它的旋律簡單而動人,很受音樂老師和音樂啟蒙教材編纂者歡迎;在《仙樂飄飄處處聞》的日本改編動畫版中,瑪利亞也教着孩子唱起此曲。流行的純大調簡化版,並沒有充滿不祥的小調中段,小朋友學唱時,當然不會知道看似溫柔雅致的歌曲,原來原曲載有那麼多成人世界的複雜。還是應該說,原曲預示着他們必經的人生階段?又或者說,對於早已安然跨越少年混沌的爺爺嫲嫲,原曲只是不能太認真看待的提示,供空閒時勾起可有可無的回憶?
《冬之旅》亦是改編版本最多的西洋古典音樂作品。雖然作品本來是寫給男高音與鍵盤伴奏的,但我的唱片架上便有男高音、男中音、低男中音、男低音和女中音的錄音,伴奏的既有現代鋼琴,也有古鋼琴。獨唱與鍵盤伴奏的「基礎配搭」之外,又有獨唱跟鋼琴三重奏、弦樂四重奏和室樂團版本,亦有獨唱部改編給中提琴、大提琴、以及色士風演奏的版本。想把二百年前的故事「更新」、更貼近現代社會嗎?又有德國指揮兼作曲家Hans Zender寫給男高音與室樂團的後現代改編版(Zender稱之為「譜曲演繹」eine komponierte Interpretation)。這些五花八門的版本,當然不是每一個都成功,但都旨在表現這套鉅作的某些精神面貌。被拒絕、被拋棄的失落感,繼而的自暴自棄、渴求孤獨的逃避行為,跨越性別、跨越文化、跨越時空。有誰不能理解和產生共情?回眸一望,讓我對《冬之旅》着迷的,是二○○三年盛夏在紐約的一場音樂會:英國男中音Simon Keenlyside「演唱」已故編舞家Trisha Brown的舞蹈版本。Keenlyside在只有數百席的小劇場中患得患失的奔跑,在我腦海裏仍歷歷在目。盛夏深夜,離開劇場的道路,豈不亦為積雪所蓋!
是以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一套《冬之旅》。九月初,上海Echo合唱團藝術總監洪川先生邀請我吃酒,然後拋出一份樂譜:又一《冬之旅》改編版,這次是改編給男中音、合唱團和鋼琴。以多人聲音去演繹《冬之旅》孤獨的樂聲,倒是第一次見。粗略翻閱樂譜:合唱團會擔當什麼角色?營造群眾效果去烘托主角的孤單?分擔起主角的情感分裂,把音樂背後的景象呈現得更立體?以眾聲製造共鳴共情?我立即將手伸向酒杯─樂譜跟《冬之旅》的故事一樣,需要適時放下。讓音樂說話。期待他於二○二二年一月十六日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