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2022-2-28
二〇二二年三月號
江青的詩歌舞蹈劇《大地之歌》(陳廣琛)

我與舞蹈家江青經常天南地北聊天,無話不談。偶然聽她說起,她曾依據馬勒的《大地之歌》,為香港舞蹈團創作過一齣詩歌舞蹈劇。我既驚喜又好奇─驚喜是因為這是觸動我最深的音樂,而好奇則是因為很想知道,這樣的音樂如何以視覺的方式呈現。她最近從瑞典回紐約,特意找到演出錄像給我。這個舞劇後來因為某些原因沒再上演,而錄像也沒有出版,所以尤為珍貴。我拿到之後,迫不及待看了幾次,深感眼前的這部作品極為複雜,因為無論從縱向的歷史淵源,到橫向的跨媒介對話,它都包含了太多的層次。

在文字上,至少有五層「濾鏡」。馬勒不懂中文,他採用漢斯.貝特格的唐詩翻譯《中國之笛》,但加上了自己的發揮,這是第一層。貝特格的詩不是直譯自中文,而是由當時流行的一些德法詩集「自由改編」而來,這是第二層。而即使是那些德法版本,也並非嚴謹的翻譯,現在只能大致推斷出中文的原詩(但也不能百分之百確定),這是第三層。之所以難以確定,其中一個重要但鮮有被提及的原因是,這些古詩本身也有因襲化用的成份:第一樂章〈人間哀愁飲酒歌〉,脫胎自李白的〈悲歌行〉,而〈悲歌行〉是樂府舊題;第二樂章〈秋日孤客〉,應是來自錢起的〈效古秋夜長〉,其題材也出自樂府詩;第四樂章〈佳人〉,來源是李白〈採蓮曲〉,更是樂府名篇(《大地之歌》似乎與樂府淵源極深,個中含義還有待研究),是為第四層。江青獨出心裁地邀請現代詩名宿鄭愁予,把馬勒的歌詞譯成現代漢語,在每個樂章開始之前單獨吟誦,一下子把語言與時間的距離拉近了,是為第五層。

當然,現代舞《大地之歌》最特別之處,是在視覺層面,對音樂和語言的詮釋。《大地之歌》並非模仿中國音樂,而是借題發揮。它的風格處於浪漫主義與現代主義的臨界點,有很濃的歐洲世紀末視覺藝術Jugendstil(一譯「新藝術」)的痕跡,富於繁複誇張的裝飾性,並且頗有東方韻味。而江青的創作,卻側重疏落散淡的視覺語彙。她說自己心目中的設計立點,必須「形與神、傳統與現代、李白與馬勒、對話與神交、抽象與具象都交融並蓄」。最終她以畫家莊喆的作品為素材設計布景,實現了這種效果。可以說,江青與馬勒,都是「反其道而行之」,卻反而更直逼題旨。

樂曲的結尾,歌者不斷重複一個詞:「永恆」(ewig),旋律是簡潔明亮的C大調中的兩個音符E-D,恰是馬勒下一部作品《第九交響曲》開端的旋律。所以這不是終結,而是輪迴。我猜江青一定是深深體會到這層意思,所以安排舞者做出撐船的動作,伴隨着音樂緩緩搖曳的律動,駛向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