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任哲是我非常喜歡的雕塑家。各位近年來香港蘇富比看拍賣,如果在現代藝術展區看到一尊颯爽丰神的武士雕塑,那一定是任哲的作品。我喜歡任哲的作品,早於我進入拍賣行工作,甚至早於我產生進入藝術行業的念頭之前—二○○八年,剛剛從港大畢業的我來到北京開始第一份工作,在一家國際4As廣告公司擔任客戶主任(Account Executive,簡稱AE)。稍為認識廣告行業的人都知道,「AE」是新人的木人巷,薪水低,雜活多,經常被使喚,又什麼都作不了主,卻也是讓人見多識廣、深諳人情世故的實戰教室,成為許多廣告界乃至商界翹楚的搖籃。
當年我隻身闖蕩北京,時值北京奧運的歷史時刻,看自己身處的京城成為世界的中心,到處歌舞昇平,自己則在廣闊得沒有邊界的國家首都找不到自己,人生和事業茫無頭緒,成為我一段最沒人生方向的歲月。我們公司是一家國際汽車企業的品牌代理(Brand Agency),那時我除了經常在建外SOHO的辦公室加班,就是到798藝術區為廣告客戶安排贊助及產品活動。我還記得有一天,當我路過798藝術區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突然被一尊高大壯美的等身高雕塑吸引住—一個頭戴金盔、雄壯武健的將軍,一副策馬揚鞭、蓄勢待發的作戰英姿,被厚重渾樸的古銅,凝固成史詩一般的立像。我只看一眼,就被震撼了;又或者說,但凡懷揣那麼點雄心壯志的血性男兒,內心的激情應該都會被引發出來吧!我當時遠遠看,不知道這位藝術家是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年紀、什麼背景,他跟我手上的工作也沒關係,我只是被這尊雕塑突然鼓舞了,覺得大丈夫當如是也,然後走過去看了一下雕塑作者的名字,然後記了下來—任哲。
武士雕塑 凝固精神
北京和廣告行業給了我人生非常美好的經歷,也給我上了非常寶貴的一課。時至今日,我仍然想念北京,想念廣告行業的朋友,卻也確信廣告行業非我事業歸宿。然而,我在廣告行業的工作經歷,卻為我打開進入藝術行業的大門,讓我看到藝術行業的魅力與前景。為了轉換跑道,我在二○○九年底辭去了我廣告公司的工作,離開了北京,回到香港,在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做了兩年的研究助理,研究以古代文物為主的承訓堂收藏。
當時,香港的古董市場如日中天,但現當代藝術的崛起已顯端倪,不少古董商和畫廊展廳內,不時可見到任哲的小型作品。二○一一年底的一天,當我在尖沙咀海港城看一個雕塑展覽的時候,裏面的作品看眼熟,那不就是任哲的武士雕塑嗎?一看展覽主題,名為「精神的凝固」,主辦方不是別人,正是我大學學長方力申的父親方毓仁先生。我和方先生聊了起來,很快便稱他為叔叔。他跟我仔細介紹了任哲背景,我才知道他跟我原來都是「八十後」,畢業於清華大學美術學院,一直專心做雕塑,一旦要做展覽,能夠焚膏油以繼晷,連續一周不眠不休的創作。這個「精神的凝固」展覽,是他首次舉行的亞洲巡迴展,包括北京、上海、香港、新加坡、台北多站。當時,我正在一本室內設計雜誌寫專欄,特別為任哲寫了一篇專輯,出版以後,方叔叔非常高興,還買了二十本送給藏家和朋友,算是我和任哲第一次隔空相交。
寫完這篇專欄不久,我就於二○一二年初進入了蘇富比,展開至今長達十一年的拍賣行生涯。我和方叔叔也因為工作關係而經常見面。見面的時候,我們往往會關注任哲的近況。方叔叔跟我說,觀察年輕藝術家,不只要看才華,還要看耐力,如果年輕藝術家空有才華,但不能持之以恆,幹了幾年賺了一筆錢就消失了,那對於畫廊和藏家而言,投資和信任都算是白費了。任哲當時雖然年僅二、三十歲,但一直幹勁十足,在當時正值井噴時期的中國藝術市場,是難得專心做作品的優秀新星,那幾年也是我埋頭苦幹狠練基本功的歲月;轉眼到了二○一七年,方叔叔對任哲的經營,已經慢慢交到他二公子方圓明手上,而我在拍賣行也做到資深專家的位置。這一年,圓明與香港置地公司合作,為任哲在香港交易廣場舉行名為「罡」的大型展覽,香港置地公司甚至購藏了任哲的大型雕塑《雲端》,並展示於香港交易廣場的露天廣場之上,這也是香港置地公司自上世紀八十年代購藏朱銘《單鞭下勢》之後,時隔三十年後再度購藏中國藝術家雕塑。「罡」這場展覽做得全城哄動,開幕當晚前來支持任哲的國內藏家之多,可以包下一架飛機;時至今日,跟香港人介紹任哲,只要提及「交易廣場外的武士雕塑」,幾乎人盡皆知。
充滿古典靈感的時代創作
任哲的雕塑,從技法上以歐洲古典主義為基礎,寫實功底非常紮實;另一方面,任哲對中國傳統繪畫和雕塑的研究沒少下功夫。我在他的許多人物作品當中,從人物五官到整體造型,其具有表現性與創造性的想像和發揮,都可見中國古代佛道雕塑、繪畫乃至西藏唐卡的靈感。然而任哲並沒有刻意賣弄這種種不論是東方抑或西方的古典元素,他只是在作品當中傳遞他所相信的永恆價值:忠、勇、信、義、正直、剛毅、雲山風度、自強不息、坐觀雲起、臻於妙境,最後成為屬於這個時代的強音。誰說藝術家必須標奇立異,才能引人矚目?但凡立意清晰、言之有物,表達手法能感人肺腑、能見美之所在,即是成功的藝術創作。作為同齡人,我願意以任哲的作品代表我們一代的精神面貌,而我相信,這不止是我一己之見,因為與此同時,任哲以他充滿古典靈感的時代創作,積極進軍時尚、體育和潮流行業,每個項目都做得炙手可熱,甚至荷里活巨星尊尼特普(Johnny Depp),NBA球星占士.哈登(James Harden)、達米安.里拉德(Damian Lillard)等來到中國,都要到任哲工作室拜訪和交流。
二○一九年,任哲完成了另一次事業壯舉:這年十月,任哲在北京故宮太廟舉行個展,成為故宮六百年來首位在內舉行個展的在世雕塑家,而值得注意的是,他舉行個展的時間,正值國慶七十周年閱兵之後,而緊接任哲在太廟舉行展覽的,是蜚聲國際的英籍印度裔雕塑大師安尼施.卡普爾(Anish Kapoor)。如果說任哲在香港交易廣場的「罡」展覽讓香港全城哄動,那麼他這場名為「炁」的太廟展覽,則可謂讓舉國沸騰起來。我還記得,這場展覽開幕之際,我人還沒到北京,微信朋友圈已經刷滿開幕的種種宣傳與照片,各地藏家如期而至,其盛況以太廟為場地發生,確實可以「冠蓋滿京華」形容。這場展覽的布展要求極高,由於故宮是古蹟,圓明與任哲團隊在布展時必須嚴格遵守故宮要求,譬如作品必須凌空吊到準確的展覽位置,不得拖行,以免傷及故宮地面。策展經驗豐富如圓明,這次也是殫精竭慮,整個團隊數周以來無間斷工作,而任哲更是手書數百封貴賓邀請函,這份摯誠確實感動了所有來賓,對於整個展覽從構思、策劃以至每件作品,都是讚口不絕。
生肖化人相 具象眾生
太廟是皇帝供奉先祖之地。受展覽場地啟發,任哲希望創作一組能代表所有人的作品,讓觀眾都能在展覽中找到自己。那麼,什麼主題能夠廣闊到能夠代表「所有人」?任哲想到了「十二生肖」—中國人口再多、甚至世界人口再多,都有屬於自己的生肖,任哲將十二生肖化為人相,雕塑成十二位手握兵器、腰懸年印的武士,其展覽之處亦特意設置大片鏡子,讓觀眾一旦進入,即如見到芸芸眾生,同時亦可見到自己與自己的生肖同在。此組作品置於太廟,已經不止是雕塑,而是與場地和展廳緊密結合的裝置藝術。
任哲不止能做雕塑,繪畫和書法同樣造詣非凡。他曾經說:「不會畫畫的雕塑家,不是好雕塑家。」我多次拜訪他的工作室,總是見到他在創作中的雕塑旁邊,貼滿一牆的手繪速寫,捕捉了他無數的靈感瞬間。任哲畫畫極好,但很少以畫作作獨立作品展示;在太廟展覽中,他在十二生肖雕塑的對面展出了他畫的十二生肖畫像,印象中是他首次完整呈現他的畫作,實在氣魄非凡,與他的雕塑互相輝映。展覽其中一晚,任哲特意在閉館之後帶我們一幫好朋友作特別導覽,親自解說,看得我們眩目神馳,看展之後我們走出太廟,看秋意漸濃的故宮夜色,真有種回到古代的穿越感。之後我們回到任哲工作室飲酒,談雕塑,談藝術,談理想,散席之時,已是凌晨三四點。走出門外等車,發現氣溫已經很低了,我衣服帶得不夠,但內心卻一團火熱,站了快半個小時,竟不覺凍。
任哲非常喜歡香港。疫情發生以來,我們一直保持通訊,還在蘇富比的網絡平台合作做過研討會。拍賣場上,他的作品也廣受歡迎,《雲端》和《望龍庭》分別在二○一八年和二○二一年刷新了他的個人拍賣紀錄。我和許多藏家朋友都等通關之後,任哲再來香港,我們好好相聚。去年一月,任哲在深圳平安金融中心舉行了一場名為「赤子心」的大型展覽,可惜我沒法親自參加,但通過照片和宣傳,我知道又是一次重大的成功。此後,他又創作了不少精彩之作,其中一尊名為《雨霽》,是一名頭戴斗笠的劍客,禪定佇立於漣漪之上。他手抱佩劍藏鋒不露,卻隱然讓人感到若要出手,他必如迅雷疾風。這以靜寫動、以渾厚寫輕靈的工夫,可見任哲再上層樓了;更重要的是,作品裏凝鑄的精神,也更顯昇華了。
(本文圖片由郭東杰提供。作者為蘇富比亞洲區董事暨現代藝術部主管及拍賣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