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蘇富比專家的工作以拍賣為先。我自二○一二年在此供職至今,十一年來經歷大小拍賣數十場,然而說到我親自策劃的展覽,至今不過兩場,第一場是二○一九年九月,我為戰後華人抽象大師蕭勤策劃的「無限宇宙」,第二場則是二○二二年八月,我和團隊為巴黎畫派大師安德烈.布拉吉利(André Brasilier)策劃的「偉大幻想曲」(Grande Fantasia),也是新冠疫情爆發之後香港蘇富比重新開始策劃的首幾場展覽之一。
巴黎畫派僅存的在世藝術家
布拉吉利一九二九年生於法國索米爾(Saumur),今年九十三歲。我關注布翁,最早在二○一四至二○一五年前後,我在亞洲拍場發現一些非常精彩的馬繪油畫,色彩飽滿、氣質自然,其筆觸渾樸傳神之處,竟與常玉、關良頗有相通;我開始慢慢了解這位名為「布拉吉利」的藝術家,以及他所屬的「巴黎畫派」(École de Paris):「巴黎畫派」的概念起源自二十世紀初年,當時巴黎吸引了來自全世界的頂尖藝術人才,除了成就馬諦斯(Henri Matisse)這樣土生土長的法國大師,也吸引了來自西班牙的畢加索(Pablo Picasso)、意大利的莫迪里安尼(Amedeo Modigliani)、日本的藤田嗣治(Tsuguharu Foujita)等各地才俊,成為名副其實的世界藝術首都。一九二五年,一位名為安德烈.華諾(André Warnod)的藝評家提出「巴黎畫派」的開放式概念,囊括當時生活並創作於巴黎的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其上溯二十世紀初年,並沿用至二次大戰之後約三十年,前後跨越六七十年,反映巴黎在推動現代藝術及全球化藝術發展的核心地位。一九六○年,一本名為《巴黎畫派》的專集以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於歐美出版,當中收錄了四百八十多位活躍於巴黎的藝術家,其中一位大家必定耳熟能詳的,就是我們華人抽象大師趙無極。在這本關於巴黎畫派的重要文獻之中,至今碩果僅存的在世藝術家,就是布拉吉利老先生。
布拉吉利一九四九年入讀國立巴黎美術學院(École des Beaux-Arts)學習繪畫,一九五二年獲得佛羅倫斯布魯門薩爾獎(Prix Florence Blumenthal),一九五三年更以二十三歲之齡獲得羅馬格蘭披治繪畫大獎(First Grand Prix de Rome for Painting),贏得獎學金到羅馬美第奇別墅(Villa Medici)居住三年,此後再於一九五七年環遊世界三年,並於一九五九年在巴黎德魯奧畫廊(Galerie Drouet)舉行首次個展,展開至今縱橫全球六十年的展覽版圖,從法國到美國再到日本,八十年代以前可說已經環繞全球。八十年代後,布翁更專注於博物館級回顧展,包括一九八○年在雪濃梭城堡(Château de Chenonceau)以一百幅作品舉行的首次個人回顧展,一九八八年法國昂蒂布畢加索博物館(Musée Picasso,Antibes)、二○○五年俄羅斯聖彼得堡艾爾米塔什博物館(State Hermitage Museum,St. Petersburg)及二○○七年德國薩爾蘭路德維希博物館(Museum Haus Ludwig,Saarlouis)的重要回顧展。筆者執筆之時,還通過布拉吉利工作室知道,他要在二○二二年底至二○二三年初在韓國首爾藝術中心(Seoul Arts Center)舉行另一場回顧展,這應該是他在亞洲的第一場博物館展覽,意義非凡。
「中法合璧」的「愛馬仕」
布拉吉利繪事雋雅,下筆飽含自然神采。他的主要靈感來自出生地附近之舊城鎮梅涅勒維孔特(Meigné-le-Vicomte),以及他與妻子香黛爾(Chantal)婚後遷居的盧佩恩(Loupeigne),那是經典的法國田園風光,鋪墊出他每幅作品廣袤無垠、日月麗天的背景。在此之上,布翁尤愛畫馬,他筆下的駿馬千姿百態,或獨自倘佯、或成雙漫步;或奔馳於叢林、或競技於綠茵;或與騎師一起跨越障礙,或與摩洛哥騎兵逐鹿大荒,那是名副其實巴黎畫派中的「愛馬仕」。對於亞洲觀眾和藏家而言,他的作品不僅富於法國現代主義神采,同時呼應中國寫意繪畫精 髓—後來我才知道,這種「中法合璧」並非偶然,而是布翁對中國繪畫素有研究,因此他的風景、人物和駿馬,與中國山水、仕女和漢代磚畫,才有美學上如此相通之妙。
二○一八年,我在香港蘇富比拍賣開始正式引進西方現代藝術大師作品,並在當年三月的香港現代藝術拍賣帶來第一幅在亞洲成交的畢加索油畫。此後,我繼續開拓適合普遍亞洲藏家收藏的西方現代名家,布拉吉利的作品從審美和收藏門檻上,對於廣大的亞洲藏家甚具吸引力,於是我開始致力徵集他的作品,隨即連續幾場都獲得可喜佳績。我們拍賣之前,一般都會與布拉吉利工作室確認作品,久而久之建立了固定聯繫。二○二○年底,我在跟他們一次愉快交談之後問道:「如果我們邀請布翁到我們香港舉行個展,未知他是否願意?」過不多久,布翁接納了我們邀請,雙方也隨即籌備起來。
布翁與香港淵源匪淺,他早年曾經與夫人到訪香港,感受香港的澎湃活力;此外,亦舒早年多本小說曾以布翁畫作為封面,可說是作家、畫家之間惺惺相惜。布翁近年在拍賣場上一直廣受歡迎,但拍賣場上每次只有一鱗半爪,總讓人有難窺全豹之憾。因此在這場展覽之中,我們竭力做到回顧展式策劃,網羅他五十年代至今、橫跨六十多年創作生涯的二十一幅重要作品。布翁畢生雖然專注具象繪畫,然而對於他同時代的抽象主義明顯有所攝取,若細看他作品,可以發現他常以幾何結構布局畫面與色彩,隱隱可見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的神髓;技法運用上,他擅長使用潑灑、滴流,渲染浪漫氣氛、發酵自然力量、揮灑自我感情。他筆下的冬景駿馬瀟灑雋逸,在大雪之中行進,不僅毫無寒意,反而益見豪邁,那紛飛的霰雪,直有朱德群雪景之妙。
仕女肖像香黛爾
布翁最膾炙人口的馬匹,在我們拍場屢創佳績,二○二二年四月在我們春拍登場的《湖畔六駿》引來十位藏家激烈爭奪,最終刷新他的拍賣紀錄,此一主題自是不可或缺;然而另一重點,也就是他以夫人香黛爾為模特的肖像,亦是我們用心所在:布翁對夫人一往情深,從正式出道以至於今,創作的仕女肖像全是夫人,可見這位與他相伴數十載的人生佳侶,每天都為他帶來源源不絕的靈感。布翁的香黛爾肖像,總讓我想起畢加索筆下的繆斯女神:瑪麗.特雷斯(Marie-Thérèse Walter)、朵拉.瑪爾(Dora Maar)、弗朗索瓦絲.吉洛(Françoise Gilot)、賈桂琳.蘿可(Jacqueline Roque),流水的女神肖像,鐵打的天價成交;與畢翁相比,布翁畢生專注於香黛爾,行住坐臥,舉手投足,都可入畫。更觸動我心的,是約在二○○○年後布翁筆下的香黛爾畫像,髮色漸漸從綢緞般的烏黑,變成香檳色的柔金,妻子的年華流淌成一抹璀璨,但畫中面容仍然只如初見,還是相伴嬌艷瓶花,凝固歲月靜好,如此深情,怎不教人動容!
我們這場二○二二年八月舉行的布拉吉利回顧展,名為「偉大幻想曲」,既指出音樂作為他的重要創作靈感,又強調他作品的恢宏壯闊與豐沛想像。開幕當天,我們的藝術空間嘉賓滿堂,熱鬧程度自疫情以來難得一見。當晚大家被布翁作品的全景式展示深深感動,好些作品在開展前已被預訂,當中一幅優雅漂亮的《瓶花仕女》在同一時間被三位好朋友同時問詢,並迅速被其中一位果斷珍藏;此後不過數天,大部分作品都已覓得新主,皆大歡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布翁一直希望趁此次個展再臨香港,但因疫情阻隔終未成行,唯有拍攝一段視頻向觀眾問好。這也許是這場展覽留給我們的一點念想,為我們日後再為老先生辦展播下種子吧!
(本文圖片由郭東杰提供。作者為蘇富比亞洲區董事暨現代藝術部主管及拍賣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