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二○二三歲次癸卯,是農曆兔年。兔是華夏先民祭祀、食用的重要動物之一;在歷史上圍繞兔產生不少膾炙人口的神話傳說;其矯捷的身手與溫馴的品行更在文學與藝術中衍生種種寓意。文物中的兔形象多變,或顧盼、或疾走,或伏或仰,體現古人對其細緻入微的觀察;而在藝術家筆下,或渲染、或勾描,或抽象或寫實,也反映不同的技法與才情。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在今年二月二十四日至五月十七日舉辦「癸卯說兔」展覽,精選二十餘項中大文物館及香港私人收藏兔文物,展現中國古代兔文化之餘,亦為癸卯新春誌喜。展覽分三個部分,分別說明兔在中國文化中的圖像及寓意、其造形風格以及不同畫家筆下之兔。
月中有兔
先秦以來文獻中便不乏「月中有兔」的想像。屈原〈天問〉有謂:「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前句形容月亮陰晴變化,後句被不少後世注解者認為是一隻顧望的兔子在月之中。月球總以同一面對地球,或有謂其地貌頗似蟾蜍與兔;又有謂兔的懷孕周期與月球繞地球一周的時間接近,故月與兔產生聯繫。無論如何,到了西漢月中兔已儼然成為一種紋飾上固定搭配而廣為流傳。
早期月中所繪者多為奔兔,東漢晚期開始搗藥玉兔也出現在月中。搗藥玉兔也常見於畫像石等描繪的神仙世界中,是為仙禽瑞獸之一。它也常與西王母一併出現—或謂玉兔所搗者為西王母的不死仙藥。文物館藏北山堂惠贈一方玉兔搗藥龜鈕銅印(圖一),上有一隻玉兔跪坐搗藥,旁設一台,台上坐一人,其髮飾上有兩件勝形飾物,應即是西王母。此圖像頗似鄭州新通橋的一塊畫像甎(西漢末至東漢初),印章年代或據此可推斷。唐代則流行以月宮場景裝飾的銅鏡:嫦娥、蟾蜍、搗藥玉兔以及桂樹構成「月宮」的圖像元素。本館所藏一例即有後三者的組合(圖二)。古文獻中嫦娥奔月並未提及玉兔,但其因服食西王母不死藥而奔月,兔應是以作為不死藥的象徵而出現。唐代這類「月宮鏡」大量出現或體現了當時升仙信仰的流行。有趣的是,玉兔搗藥形象傳至東瀛,所搗者也由藥一變為餅,圖像流傳中的異變亦由此可窺一斑。
唐代以後兔不僅在月之中,也常有在月之外者,或作望月姿態,即所謂「玉兔朝元」。清高宗在乾隆四十年(一七七五)開始整理內府文房用具,當時設計了一種「仿宋玉兔朝元」紋飾的硯台作為其仿古六硯之一,可見於展覽中懷海堂所藏的一例(圖三)。唯查閱造辦處檔案,該硯其實並非臨仿什麼宋硯,而是出自晚明屠隆《遵生八箋》收錄奇硯插圖。清內府官員從先前所編《古今圖書集成》檢得此圖,用作為仿古範本。無論如何,高宗顯然滿意此設計,大量製作以為賞賜。本館所藏一張該硯光緒拓本,便來自受賜翰林家族舊藏,距御賜時已八十餘年,可謂保存有世。
兔與月聯繫緊密,又進一步引申為「太陰」及女性的象徵,加之兔繁衍能力強,故也有作為象徵生育的祥瑞之物。仕女抱兔的圖像或便有祝福多子多孫的含義。本館所藏一件嘉靖時期紅綠彩瓷碗,即可見仕女抱兔搭配嬰戲紋出現(圖四)。類似瓷片可見於廣東江門上川島中,是為當時遠銷海外的佳品。
除與月相關外,兔還常與鳥聯繫在一起。繪畫中最著名者要數北宋畫家崔白的《雙喜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描繪一隻坐兔回首顧望兩隻鳴噪的喜鵲。《雙喜圖》明初進入晉府收藏,數被臨仿,萬曆時顧炳纂所編《歷代名公畫譜》(《顧氏畫譜》)中,題為孫龍所繪一幀鳥兔圖與其頗有類似處(圖五),或改自該作。一經印刷出版,圖像流行更廣。本館所藏晚明外銷出口日本的五彩鷹兔紋盤(圖六),以及一套同時期人物鳥獸紋金帶板(圖七)均為鳥兔紋。五彩瓷盤所繪者似鷹,盤旋回首或是想獵食,所謂「身思狡兔」;而金帶板錘鏨立體飛鳥俯身下衝,兔奔跑回望,或也是捕獵情景。這種「鳥飛兔走」圖像的意義未明,或有論者謂鳥為日(三足烏,後又有以雞為代替)、兔為月象徵,合繪或有日月(又或是年月)含義,可備一說。不過就畫面而言,鳥兔間關係緊張,兩者一走一飛(或一動一靜)的對比或使圖像產生出張力,趣味橫生。
野兔爰爰
兔看似斯文安靜,但其實身手敏捷,故有所謂「動若脫兔」者。展覽中一例元代兔紋肖形銅印即展現其奔姿(圖八)。溫廷寬編《中國肖形印大全》收錄多例元代兔印,均為朱文,或奔或坐,時有回首,又有在其上繪蓮花,賦有吉祥寓意,可見兔紋在元代花印上的流行。
抬頭仰望也是兔在宋後器物中的一個常見姿態。本館所藏兩例北山堂捐贈明代朱文印,其印紐均為兔抬頭造型(圖九、圖十)。抬頭所望者或為月,即亦是兔月關係的一種衍生。漢唐讖緯、升仙信仰不再流行後,文物中兔的造型也變得較為寫實,少在月中出現,而多作望月姿態。繪畫中仰望的兔也時描繪在秋天枯葉背景中,或有強調中秋拜月的意味。
除此,兔的體型在宋後也時變得豐腴可愛。例如館藏一例玉兔,圓頭肥軀,作伏地姿態,十分溫馴(圖十一)。此件玉兔與浙江衢州出土南宋末年史繩祖墓中的玉兔有近似處,年代可由此推斷。其造型渾圓,大致上隨石型而設計。雕出立體的四肢耳朵後,肢幹與軀體邊緣則淺刻一排毛髮,以為區別。用刀不多卻簡潔傳神,體現工匠的巧思。背後開有一孔,或後期曾被改製成墜飾,如扇墜一類等。
與之相比,中文大學藝術系丁衍庸教授(一九○二—一九七八)兩例伏兔的肖形印則顯示出完全相反的風格(圖十二)。其用刀蒼拙,線條方直,令人回想起漢代藝術中玉兔搗藥時幹練、瘦削的姿態,與宋後豐腴造型不同。丁公肖形印取法古璽和先秦文字,加之個人演繹,伏兔故顯得古意盎然。考古學家鄭德坤教授夫人黃文宗女士(一九一○—二○○三)曾在中大藝術系教授陶瓷,前惠贈文物館一隻小瓷兔(圖十三)。黃女士多才,擅散文,製器頗雅。其瓷兔雙耳碩大挺翹,以誇張手法凸顯其表徵,如同漫畫。
筆下仙精
器物以外本館亦藏部分兔畫,泉州女史潘瑤卿(活躍於清代嘉慶至道光年間)《仿古冊頁》中《白兔青菜》一幀為其中年代較早者(圖十四)。該冊山水人物花鳥皆有,一頁題為道光癸巳(一八三三)作,又稱「紙甚拒筆」。查此冊均用同一種紙,故雖內容龐雜,但或應作於同時。潘瑤卿出自十三行行商潘振承家族,為潘正常翰林之女。其花鳥有稱宗陳淳,也有學惲壽平及華嵒者。是作純為點染,不施勾勒;白兔輪廓為留白所出,即所謂反畫;軀體中再淺敷一層白粉,以區別肢幹。兔旁繪一白菜,菜葉中待顏料將乾時撞入水或白粉,為粵畫中此技法使用較早者。《菜根譚》在清代廣為流行,或也是當時藝術上白菜多見表現的原因之一。
清末居廉(一八二八—一九○四)《獵犬逐兔》扇面所繪黑兔亦是先留空後點染而成(圖十五)。獵犬貪婪神態與野兔驚恐逃奔形成有趣對比,情景生動,或畫家曾見實景,並非生搬硬造。居廉作品中也不乏作警世寓意者,此圖是否有「狡兔死,走狗烹」之比喻,諷刺貪犬之命運?觀者可自行參酌。
館藏另有一套八大山人落款動物花鳥冊頁,雖非八大手筆,但其中有清末收藏家如梁志文、辛耀文等的鑑藏印,也能反映其風格作品當時的收藏與影響。其中《貓兔》一幀兔的造型怪誕誇張,甚為特出(圖十六)。八大山人朱耷(一六二六—一七○五)這種風格的動物也啟發不少後來者,丁衍庸教授便為其一。文物館藏其丁巳(一九七七)所作《一筆兔》即可見一斑(圖十七)。兔為一筆寫成,是圖畫亦是書法;作品又摻雜以抽象主義、原始主義等西方藝術影響,體現了丁公「跨越中西,遊戲古今」的造詣。
與南方相比二十世紀初北方畫壇取法較傳統。文物館藏有一套北京榮寶齋在民國二十四年(一九三五)印製的牋譜,其中有選入數張兔圖,為當時尚年輕的北京畫家顏伯龍、王雪濤、曹克家及陳緣督所繪(王雪濤畫見圖十八)。木板水印還原部分水墨畫的質感,線條筆法也依稀可見。當代中國畫家受寫實主義影響,造型則多見立體,如館藏劉繼卣(一九一八—一九八三)《雙兔》(《動物冊頁》之一)以及嶺南畫派第三代畫家歐豪年(一九三五—)的《兔》(《十二生肖冊》之一)均是如此(封面圖、圖十九)。當然,也有徑直取法宋元工筆而創作者,如中大藝術系唐錦騰老師所繪一幅《園日涉趣》立軸(圖二十)。其中黑白雙兔為暈染後順其肢體結構再描毛髮,顯出皮毛質感。該作為唐老師誌慶結婚周年作品,通過推敲姿態細節,如眼珠顏色,毛髮黑白、姿態臥立對比等,可見雙兔各異卻能和諧共處之寄意。
總括而言,作為古代常見動物,兔是中國藝術中重要的動物主題之一。兔圖像的演變與詮釋反映古代生活與信仰,其表現亦隨藝術風格的轉變而越發豐富。通過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上述展品,或可體會文物與藝術中之趣味。
(本文圖畫由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提供。作者為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副研究員及「癸卯說兔」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