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2023-3-29
二〇二三年四月號
謝景蘭——永遠的抽象舞曲(郭東杰)

近年,全球藝壇捲起一陣女性藝術家浪潮,不只是嶄露頭角的八九十後年輕新銳,二戰以後一直男權當道的抽象表現主義,也呈現了持續不斷的重新發現女性抽象藝術家的趨勢:美國的瓊.米切爾(Joan Mitchell,一九二五—一九九二)、琳恩.德雷克斯勒(Lynne Drexler,一九二八—一九九九)、海倫.佛蘭肯瑟勒(Helen Frankenthaler,一九二八—二○一一)近年人氣直追她們的男性同儕,日本的草間彌生(一九二九年生)最近在香港M+舉行大型回顧展,韓國也出了一位在戰後抽象領域堪稱年輕的姜明姬(一九四七年生),獲得不少新晉藏家青睞;若說華人女性代表,這十年來堪稱獨領風騷的,非大家暱稱為「蘭蘭」的謝景蘭(一九二一—一九九五)莫屬。

我認識謝景蘭的藝術,說起來比我做拍賣還要早。二○○九年七月,仍在北京從事廣告的我趁周末到上海旅行,我還記得在那個熱得讓人融化的艷陽天,我本來計劃一天之內逛遍上海最重要的幾個博物館,沒想到大中午的太陽把人照得眼都睜不開,我人生地不熟,竟然在人民公園找不着路,終於在幾乎中暑暈到之前,找到當時仍在南京西路與黃陂北路交界的上海美術館(二○一二年遷至上海世博會中國館,改稱「中華藝術宮」)。神志恢復之後,我發現自己處身一座英式新古典建築之內,沿迴蕩着自己腳步聲的長廊探索,我進入了一個光影潛沉、氣氛寧靜的展覽─一幅幅詩意盎然的抽象繪畫,伴隨着循環播放的錄像,當中的女性藝術家似在翩翩起舞,又似是演練氣功。我徜徉良久,慢慢變得心曠神怡,與方才的焦燥難耐大相徑庭;步出美術館之後,天氣稍稍涼快了些,我整個人的狀態好像也有所不同。當時我還未投身藝術行業,到底在展覽中看了什麼畫作,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但是觀展後精神煥發的感覺,至今依然印象深刻,而藝術家的名字,我一直沒有忘記,那就是謝景蘭。

謝景蘭一九二一年生於貴州貴陽,父親謝梅根是清末維新官員,後來參加辛亥革命,既是開明知識分子,同時雅好音律,以收藏笛子著名。蘭蘭自小隨家人生活於漢口、上海及杭州,一九三五年,年僅十四歲的她認識了一位杭州國立藝專的男生,此人背景顯赫,家譜不僅可以上溯北宋燕王、父親是民國重要銀行家,他本人日後更將蜚聲國際,成為在二十世紀改寫華人藝術發展、登臨歐美藝術殿堂的抽象大師──這位男生,就是年輕的趙無極。

蘭蘭與趙無極在一九三五年總角相戀,一九三八年訂婚,一九四一年結婚,一九四三年誕下獨子趙嘉陵,一九四八年共赴法國,這使她在藝術史上,最初不免以「趙無極太太」的身份出現;然而,謝景蘭在藝術上之早慧與深研,可說是絲毫不亞於趙無極:一九二九年,年僅八歲的蘭蘭入讀美國傳教士開辦的杭州私立弘道女子學校,並獲得父親贈予鋼琴,開始接觸音樂和舞蹈;一九三八年,她在抗戰期間進入國立藝專(現杭州中國美術學院)修讀音樂,並在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之後進入上海音樂專科學校(現上海音樂學院),學習花腔女高音;一九四八年與趙無極一同抵達法國之後,謝景蘭不僅與丈夫一同沉浸在博物館、畫廊和音樂會,與當地藝術家結為摯友,更在一九四九年考入巴黎國立高等音樂舞蹈學院,此後一直在前衛的現代舞蹈與電子音樂的道路上發展;一九五四年,她接受「電子音樂之父」瓦雷茲(Edgard Varèse)的指導,更對她日後的創作帶來重大影響。

華人抽象先鋒最重要的女性代表

一九五七年,謝景蘭與趙無極離婚,翌年與小提琴家范甸南(Marcel Van Thienen)再婚。這一年,她三十七歲,也是她在法國將名字從「Lanlan」改成「Lalan」,正式創作抽象繪畫的開始。五六十年代,謝景蘭的抽象作品有着中國甲骨文與狂草之精粹,其豪邁雄奇之處,容易讓人聯想到趙無極的作品;七十年代開始,謝景蘭致力研究老莊哲學,作品風格陡然一轉,出現南宋山水的「一角半邊」式構圖,以至宋元禪畫的空靈靜謐;八十年代以後,蘭蘭創作語言更為純粹抽象,色彩煙花綻放,線條遒勁綿密,正是爐火純青之時,即便與鼎盛時期的趙無極、朱德群並列,同樣燦然可觀。

令人惋惜的是,謝景蘭在一九九五年因交通意外去世,享壽七十四歲,她的創作巔峰亦因此戛然而止;一九九七及二○○二年,朱德群與趙無極先後獲頒法蘭西藝術院士,華人抽象藝術在世界舞台上迎來高光時刻,蘭蘭雖然無法在有生之年親自見證,但她作為華人抽象先鋒最重要的女性代表,在此後二十多年之間亦逐漸備受藝壇關注。我在二○一二年加入蘇富比的第一場拍賣,便有兩張謝景蘭的抽象油畫。當時,領我進入華人現代藝術領域的主管語重深長的對我說,謝景蘭的個人才氣,一直以來被趙無極的光芒所掩蓋,我們專家要做的,是還她一個獨立藝術家的身份,讓世人公允評價她的藝術成就的機會。這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在二○○九年在上海看過的謝景蘭展覽,是她最重要的巡迴展覽的首站,接續尚有杭州浙江美術館、澳門藝術博物館、台北歷史博物館及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此後數年,我們持續推薦謝景蘭的作品,包括在二○一五年秋拍策劃她的個人拍賣專輯,藏家反應亦漸漸熱烈起來。

二○一九年三月,我們以將近六百八十萬的成績拍出謝景蘭一幅深具宋元美學意識的抽象巨作《遮掩的月》,那接近兩米畫布上的一角天下半邊山水,體現了七十年代蘭蘭研究南宋馬遠、夏珪等大師的成果,氤氳飄渺的寧靜境象,亦可見梁楷、牧溪禪畫之妙;筆者為撰寫本文而搜索謝景蘭文獻庫網站的時候,找到一張當年蘭蘭上海博物館展覽的珍貴照片,上面清晰可見《遮掩的月》展於入口,也就是說,原來這就是我十年前見到的第一張謝景蘭作品,緣分真是奇妙!

趙無極與謝景蘭創作上的互動關係

緊接《遮掩的月》的成功,我們在二○一九年五月於香港蘇富比藝術空間為蘭蘭舉行大型回顧展。當時,策劃這次展覽的同事問我,展覽名字叫什麼好?我想了一陣,說謝景蘭的創作在巔峰之際終止,彷彿一場永不完結的舞曲,叫做「Endless Dance」可好?他深表同意,並將中文名字譯為「舞躍抽象」。我們榮幸邀請到蘭蘭與趙無極之子趙嘉陵老師接受我們採訪,成為我們展覽圖錄的珍貴文獻內容;趙老師對於母親的創作歷程理解深刻,更釐清了五六十年代趙無極與謝景蘭在創作上的互動關係。他指出:「爸爸(趙無極)創作每一張畫,媽媽(謝景蘭)都在……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創作都是一起商量的。媽媽曾經和我說過一個故事,她說有時候他們對畫的看法會有很大的不同,有一次她和爸爸為一張畫的構圖,爭論得很激烈,但是一個星期以後發現爸爸按照她的意思改了。我媽媽覺得很欣慰,覺得她的看法還是有點道理的……二○○九年我們在上海美術館為媽媽辦展,那時,我曾經給我爸爸看過展覽畫冊,我爸爸的評論就是:『你給我看了我這幾年來看過最聰明的一個畫家的畫。』」

蘭蘭這次蘇富比個展非常成功。通過二十一幅貫通藝術家各個創作時期的作品,藏家終於完整認識到謝景蘭作為一個獨立藝術家的生平與創作風貌。此後,我們和藏家之間愈來愈少以謝景蘭是「趙無極太太」為開場白,反而有好幾次我聽到藏家之間交談時提到「趙無極就是謝景蘭第一任丈夫啊」,我在旁聽見,總是禁不住悄悄的會心微笑。

文獻庫傳揚謝景蘭藝術傳奇

謝景蘭近年在全球藝壇廣為人知,二○一九至二○二○年,其兩幅作品更獲法國蘇拉吉博物館(Musée Soulages)展出及典藏,此番佳績與其文獻庫之成立與運作得宜關係重大:蘭蘭去世之後三年,范甸南亦去世,使得蘭蘭畢生作品與文獻一度長期缺乏整理;直至二○○八年,謝景蘭遺產繼承人與好友季玉年女士開始聘請學者搜集蘭蘭生前所有資料,研究和籌備蘭蘭的文獻庫,經歷前面提及的上海、杭州、香港、台北及澳門等多次藝術家個展、前後十多年的研究,謝景蘭線上文獻庫(lalanarchive.org)終於在二○二一年正式成立,由季豐藝術文教管理,收錄了蘭蘭由五十年代到一九九五年離世前的作品超過四百八十幅,以及詳細生平展覽紀錄,為學者及藝術愛好者提供重要平台,以了解蘭蘭的藝術歷程及傳奇人生。全賴如此完備的學術資源支撐,謝景蘭在博物館和拍賣場上的推廣工作才得以順利開展。

二○二○年十月,也就是新冠疫情爆發的第一年,蘇富比冒着極大不確定性舉行香港秋拍,沒想到藏家對於頂尖作品反應依然熱烈,晚拍之中謝景蘭雙聯巨作《從藍綠中產生的形象》估價四百五十萬至六百五十萬港幣,不低,然而競爭異常激烈,最後以一千一百萬港幣成交,進入我的藏家好友手上,我們高興極了。我與謝景蘭文獻庫一直保持聯繫,這場拍賣之後,他們說二○二一年準備舉行一場蘭蘭久違了的博物館級展覽,想通過我向投得《從藍綠中產生的形象》及當晚同場成交的另一張油畫《無題》的藏家商量借展,我義不容辭答應了。幾個月後,「延綿之軀:謝景蘭藝術展」在亞洲協會香港中心亮麗展開,那又是一次美的盛宴,而我亦終於再次見到二○○九年在上海博物館見到的謝景蘭錄像作品;細看解說,原來此作名為《氣功之舞》,是謝景蘭離世前一星期留下的最後光影。重看此作,不禁慨歎時光飛逝,一眨眼已是十二年了!

(本文圖片由謝景蘭文獻庫提供。作者為蘇富比亞洲區董事暨現代藝術部主管及拍賣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