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今年七月二十八日至九月二十四日,澳門美獅美高梅—美高梅劇院舉行「超元.萬象:蕭勤的藝術」展覽,這是華人抽象大師蕭勤在澳門歷來最大型的展覽,亦是今年「藝文薈澳」澳門藝術雙年展的特展項目。疫情三年,這是許多蕭老師支持者期待已久的一場盛會,除了期待老師佳作,更希望再次親睹老師風采。我與老師相交多年,也希望藉此機會好好與他相聚;然而就在開展前一個月,我在六月三十日晚上八點收到消息:蕭勤老師與世長辭,享壽八十八歲。得此消息,我內心一時沉重不已;神龜雖壽,猶有竟時,老師以耄耋之齡駕鶴,晚年事業豐收、生活愜意,生命終章可謂圓滿,思緒至此,我內心的悲傷漸漸轉化為不捨與惋惜:不捨的是,以後我再也無法得見老先生的音容笑貌,親炙他的智慧與幽默;惋惜的是,二十世紀叱吒全球的藝術大師,又隕落了一員將星。
十九、二十世紀之交,中國藝術家開始走出國門,一浪接一浪的前往遙遠的歐美,開展一場藝術史上的鑿空之旅。如果說李鐵夫、林風眠、吳大羽、徐悲鴻、顏文樑等二次大戰以前到達西方的第一代先驅代表中華文明首次接觸西方藝術核心,並將之系統化介紹和傳入中國,奠定中國現代藝術的雛形;那麼二次大戰之後抵達歐美的中國藝術家的歷史地位,則更多體現於他們傾盡一生植根他鄉,以自身才華與創作為媒介,完成了中國與西方藝術的深度融合,此一階段不僅是中國藝術家受西方藝術影響,創造中國藝術的嶄新面貌,西方藝術亦因為與中國藝術家的密切交匯,呈現了截然不同的發展趨勢。此一時期之中,趙無極、朱德群之於法蘭西抒情抽象,林壽宇之於英倫戰後藝術,丁雄泉之於紐約畫派與波普藝術,都堪稱名垂畫史的大師;然而,若論同時縱橫歐洲與美國,曾經留下廣闊行跡,並且在西方藝術重鎮領導過前衛運動,則蕭勤老師在二十世紀的成就可謂獨標一幟,獨力寫下中國藝術史的精彩一章。
五十至八十年代:縱橫全球的藝術征程
蕭老師祖籍廣東中山,一九三五年生於上海,父親蕭友梅是中國現代音樂之父、上海音樂學院創辦人。一九四九年,年輕的蕭老師隨姑父王世傑到達台灣,及後投身中國現代藝術先驅李仲生師門,正式開始他的藝術旅程:在台灣,他在一九五五年創立了「東方畫會」,是二戰之後最早成立的華人前衛藝術團體。一九五七年,蕭老師獲得西班牙政府獎學金前往馬德里留學,此後由於不滿西班牙學院派之保守,老師毅然放棄獎學金之奧援,憑一己之力前往巴塞隆拿和巴黎,並在一九五九年開始以米蘭為基地發展事業。蕭老師在西方的第一個事業高峰,是一九六一至一九六六年間,他以唐宋靜觀精神為宗旨,發起「龐圖國際藝術運動」(Movimento Punto),並匯集了近四十名來自亞洲、歐洲和美洲的藝術家,展開多達十三次遍布歐洲各地及台北的前衛抽象運動,這亦是至今藝術史上可考最早在西方由華人領導的前衛藝術運動,「龐圖」是意大利語「點」(punto)之音譯,其旨在以靜觀精神思考藝術發展,而參與龐圖運動的世界各國藝術家,此時的抽象語言亦多以「點」為符號,形成一種全球化的藝術語言。
蕭老師不止才華橫溢,同時行動力非凡,在世界各地交遊廣闊:在意大利,他甫抵米蘭即與空間主義大師封塔那(Lucio Fontana)結為忘年之交,龐圖運動的西方藝術家如馬依諾(Dada Maino)、卡斯代拉尼(Enrico Castellani)、索札司(Ettore Sottsass)、索托(Jesús Rafael Soto)等,俱為獨當一面的前衛前鋒;與此同時,蕭老師在四處活動之時始終不忘華人同儕,不僅接應東方畫會好友李元佳、霍剛等前往意大利發展,在展覽之時亦致力團結華人力量,與當時在歐、美與港、台活躍的常玉、丁衍庸、趙無極、朱德群、劉國松、席德進、呂壽琨等保持聯繫;一九六六年以後,蕭老師短暫前往英國,然後轉赴紐約發展,期間認識了抽象表現主義大師羅斯科(Mark Rothko),一九八二年又在洛杉磯認識受中國哲學影響甚深的抽象畫家法蘭西斯(Sam Francis)。一九七八年,蕭老師重回米蘭,發起「太陽(SURYA)國際藝術運動」,一九八九年又在哥本哈根發起「國際炁(SHAKTI)藝術運動」。「龐圖」、「太陽」和「炁」這三場國際藝術運動,體現了蕭老師從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過人的行動力。今年三月香港巴塞爾藝術展期間,著名藝術史學者陸蓉之女士來到我們的拍賣預展,看到蕭老師的一幅作品時心情激動,說自己與蕭老師相交多年,主動提出要給我們錄一段介紹視頻,就特別提到蕭勤在「策展人」(curator)的概念出現和成熟之前,已經身體力行進行藝術的推廣策劃工作,領時代之先。七十年代後期,隨兩岸三地的開放與繁榮,老師開始重歸亞洲,不僅將數十年海外經驗帶到香港和台灣,亦成為改革開放以後最早回到大陸的海外華人藝術家,對於中國當代藝術發展功不可沒。
九十年代至千禧年代:生命和宇宙的感悟旅程
一九九○年,蕭勤老師遭遇人生一次重大轉折:他的女兒莎芒坦(Samantha)在洛杉磯意外去世,這番打擊令老師一度無法創作;在經歷長達九個月的創作空白之後,老師通過深刻的思考,領悟到生命與宇宙的真諦──一種切膚切身的領悟。此後,老師的創作如鳳凰涅槃,畫面從傾向幾何、理性、簡約,走向抒情、感性、飽滿,摰愛的消逝沒有將他擊倒,反而讓他的骨肉之情昇華至普世之愛。此時,他開始了經典的「度大限」和「永久的花園」系列,畫面構圖若天高地廣,線條律動從下而上,似是象徵世間生靈與大化融合,色調飽滿柔和,星彩翻飛流動。這系列之延伸,若上方筆觸有一道迥然不同之色彩,即是「在永久花園的Samantha」或「莎芒坦之昇華」,象徵老師對女兒的思念,以及寄望女兒在另一個世界的美好冀盼。若是以短促有力的方形線條構成,則往往稱為「三昧地」(Samadhi)或「心靈的體現」,顯示藝術家在精神上之超脫;若畫面上方已經融為一片,幾乎不見線條,只見炙熱能量般的彩暈,則多數名為「光明彼岸」。老師此時對生命的理解,與禪學、佛學關係匪淺。二○一八年,我促成老師在香港慈山寺舉行「明光—向昇華致敬」展覽,是一場破天荒在佛寺策劃的抽象藝術展覽,最初要說服住持接受這種跨界嘗試並不容易,然而當法師見到老師的作品如五彩祥雲圍繞觀音菩薩,當即滿心歡喜,知道老師的作品與佛理相通,而此次展覽的標題,來自老師一九九○年開啟此一浩瀚篇章的首幅傑作,而「明光」即是來自佛學概念,指心性清淨光明之狀態。
千禧年後,老師的創作從生命之愛延展到宇宙的探索。老師一生縱橫四海,當我們打趣問他算是哪一國人的時候,他經常會笑瞇瞇的打趣說自己是「宇宙人」,畫中有時會出現天狼星,他千禧年以後的宇宙風景,與其說是用理性或感性去演繹或探討「宇宙」的觀念,倒不如說他已經反璞歸真,用最真摯、最美好的期盼與想像,去建構他內心的理想的宇宙。陸九淵說:「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蕭老師的宇宙風景,可說是他以個人生命洞察宇宙、與宇宙相結合的體現。二○二一年,北京松美術館以「宇宙人」為主題舉行蕭老師的大型展覽,即是以老師幽默而深刻的自為靈感,並與榮獲兩項金馬獎和兩項金像獎的多媒體藝術家黃宏達合作,以老師的抽象繪畫發展出大型浸沉式裝置作品《天鏡》,及首件數位藝術《無限》,呈現前所未見的藝術體驗。
二○一四年以來:壓軸的輝煌與知音
二○○五年以後,蕭老師從台南藝術大學的教席退休,此後定居高雄;二○一四年五月,老師成立蕭勤國際文化藝術基金會,至今邁向第十年,正好可視為老師總結畢生事業的階段。老師成立基金會之後,開始着手整理畢生創作與文獻。基金會執行長吳素琴女士對老師關懷備至,不僅妥善照料老師晚年的生活和健康,更多次陪同老師前往米蘭,將他數十年來儲存的作品和文獻,一批批爬梳整理,並且耐心地與老師進行漫長的對話與錄影,出版了兩本重要的口述歷史:《與藝術的歷史對話》及《逍遙王外傳﹕側寫蕭勤》,為老師一生經歷和創作留下了最全面、最真實的文獻紀錄。
藝術家在藝壇獲得長遠的成功,除了以才華立身,亦需要優秀的工作室團隊、代理畫廊、拍賣行專家,以及重要收藏家的長期支持。蕭老師晚年事業步向輝煌,成立基金會是第一步;此後,老師又於二○一六年開始與3812畫廊創辦人許劍龍(Calvin Hui)及Mark Peaker建立了長期合作關係,覓得再次走向全球的強援。Calvin和Mark是我在香港的好朋友,他們儒雅博學、長袖善舞,知交遍布全球,創立3812畫廊至今十餘年,藝術空間從香港開到倫敦,將蕭老師的作品系統化整理與推廣到港澳、中國大陸、英國與歐洲大陸。他們敢於創新,不走尋常路,在開始推廣蕭勤老師的時候,不首先主打老師近三十年來為人熟知的「永久的花園」系列,而是重新強調蕭老師六十年代在米蘭發起「龐圖國際藝術運動」的歷史創舉,引起兩岸三地以至歐洲的廣泛回響:除了上面提及的香港慈山寺及北京松美術館展覽,上海中華藝術宮在二○一八年為老師舉行「蕭勤:回家」展覽,象徵老師重回出生成長之地上海。此次展覽空前成功,參觀人數高達三十一萬人次,位居上海當年博物館展覽之冠,老師慷慨給中華藝術宮捐出八十多幅作品,中華藝術宮亦承諾為老師成立「蕭勤藝術研究中心」;在中華藝術宮稍早之前舉行的慈山寺展覽,其跨界於傳統佛教造像與戰後抽象的策展理念,吸引了巴黎吉美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的注意,並力邀老師於二○一九年到巴黎舉行「禪色:蕭勤的繪畫展」,這是吉美繼二○○五年為常玉舉行首次法國博物館展覽之後,第二次為華人藝術家舉行個展,使蕭老師的作品與吉美譽滿全球的佛像珍藏編織陳列,現場效果殊為震撼。
此次吉美展覽不僅引起歐洲藝壇一時轟動,還引起了馬克.羅斯科家族的注意—這位俄裔美國抽象表現主義大師,可謂二十世紀全球最重要的抽象藝術家,羅斯科的子女在了解蕭老師的藝術,尤其在得知老師與他們父親認識之後,認為兩人的作品都具有富涵佛學精神,成為作品「精神性抽象」的內核,於是誠邀老師到位於他們家鄉拉脫維亞的馬克.羅斯科藝術中心(Mark Rothko Art Centre)舉行展覽,締造東、西方兩位抽象大師的歷史性藝術對話,成就了二○二○年蕭老師在拉脫維亞的「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蕭勤的藝術」。同年,英國著名出版社獨角獸(Unicorn Publishing),特別為老師出版專集Hsiao Chin and Punto: Mapping Post-War Avant-Garde,重新審視老師與西方藝壇的聯繫。上述每一項計劃,Calvin和Mark都是幕後功臣,而我和他倆對老師的推崇一直不謀而合,因此蕭老師在拍賣場上近年的卓越成績,包括二○一九年蘇富比為老師策劃的「蕭勤:無限宇宙」個展,總是與老師的博物館及畫廊展覽彼此呼應,相互緊扣。
超元.萬象:「後蕭勤時代」承志啟航
蕭老師晚年在國際上收穫許多新的知音,而作為最重要的機構與私人收藏家,何超瓊女士更堪稱老師的最強後盾。收藏家與藝術家彼此成就的關係,從來都是藝術史上的美談,從文藝復興時期的美第奇(Medici)家族到二十世紀美國的佩奇.古根漢姆(Peggy Guggenheim),收藏家強而有力的支持,往往能夠支撐起藝術史上的一位大師,甚至一個時代。二○一六年,蕭老師接受何女士委託,為澳門美獅美高梅項目創作長達九米的巨幅作品《光之躍動》,進入澳門美獅美高梅「主席典藏」,永久展示於該項目的酒店大堂;此後,蕭老師多幅重要作品先後納入「主席典藏」,包括老師六十年代發起「龐圖運動」時期的扛鼎之作《冥想的能量》和《光之躍動—17》,以及千禧年後宇宙風景《神光》巨幅玻璃馬賽克壁畫;風流所及,許多新晉藏家亦開始關注及收藏老師作品,形成一時風尚。
七月二十八日至九月二十四日在澳門美獅美高梅—美高梅劇院舉行的「超元.萬象:蕭勤的藝術」展覽,除了展出老師各個時期的重要作品,亦將曝光老師在人生最後歲月完成的作品,其中《天地之能》(二○一九年)、《三昧地》(二○二一年)和《大局》(二○二二年)更是老師鼓起最後最大的力量完成的封刀巨作。這三幅的氣質尤其博大深沉、慷慨激昂,我看過老師作品無數,知道這是烈士暮年彈鋏作歌,給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揮手作別,讓後世驚歎的無字之碑。老師與黃宏達合作的《天鏡》與《無限》亦將再次亮相,展現老師始終超前的晚年創意。蕭老師雖然無法親臨此次展覽,但「超元.萬象」將為「後蕭勤時代」啟動首航,象徵愛護蕭老師的各界人士對他繼續支持。
蕭勤老師,請您放心在另一個世界瀟灑暢遊吧,無論您在天狼星還是永久的花園,您留在這裏的一切,都有我們守護着,終有一天,我們會再次相見的!
(本文圖片由蕭勤國際文化藝術基金會及3812畫廊提供。作者為蘇富比亞洲區董事暨現代藝術部主管及拍賣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