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為藝術拍賣找尋作品,是我的工作,而在作品中找尋藝術家的故事,則是我熱情之所在。二十世紀的藝術家創意非凡,在大時代中留下了許多傑作,但他們所處的年代,往往沒有即時給他們報以相應的讚譽和收穫。吳冠中老師是我無比敬仰的現代大師,他的才華人品都教人高山仰止,我從還在念書的時候,已經多次在香港藝術館看他的展覽,可惜我還是晚生了幾年,當我進入拍賣公司工作的時候,吳老師剛剛去世,我失去親炙他風采、風骨的機會,只能透過身邊見過吳老師的前輩,一點一滴收集老先生生平精華。這種學習契機,又往往與我每一季徵集到的吳老師作品有着直接關係:收到一幅作品,就圍繞這幅作品做一次研究,十多年下來,感覺就似看了一齣漫長卻精彩的系列電影,我與吳老師雖從未謀面,卻也彷彿隔世相交,現在每見到他的作品,總覺得親切溫潤,好像見到老朋友一樣。
連繫國家任務和中非外交
我第一幅有印象的吳冠中油畫,是二○一二年四月我第一場參與的拍賣的作品,名為《維多利亞瀑布》。一九七五年,中國協助非洲興建境內鐵路,青島鐵道部「四方機車車廠」奉命建造坦桑尼亞開往贊比亞的鐵路的火車車廂。鐵路通車開幕前,中國政府想準備一份特別禮物,請老師創作非洲兩大地標,再按油畫為藍本創作織錦,裝飾火車內兩節總統車廂。吳老師於是創作出《乞力馬扎羅雪山》(100 x 180厘米)及《坦桑尼亞大瀑布》 (100 x 180厘米);《坦桑尼亞大瀑布》尺幅巨大,吳老師另外創作了一幅較小尺幅的《維多利亞瀑布》作為自我留存,此作日後輾轉來到了拍賣場上,這個藝術家創作連繫到國家任務和中非鐵路外交的美談,我從十多年前至今依然記憶猶新。
二○一三年,蘇富比迎來亞洲四十周年誌慶,那年的拍賣可謂天花亂墜,好作品琳琅滿目、美不勝收,但其中一幅小小的《荷塘》卻令我難以忘懷—那是一九七四年,老師在文革經歷人生最低潮之後否極泰來之作。一九六六至一九七二年初,老師在長達六年間被禁止創作,對於要藝術不要命的他而言,箇中難過不言而喻;一九七二年以後,禁令逐漸解除,老師抑壓已久的創造力驟然釋放,創作上亦迎來他的黃金時期—這幅《荷塘》彷彿就是他的自畫像,亭亭淨植,傲然綻放,在艷陽底下盡顯丰姿,周圍的荷苞飽滿待放,更似是那個時代的人物群像。
以彩筆寫下一篇篇精彩遊記
吳老師不止以雙手繪畫,更以他的雙足踏遍天涯,畫筆所入之景,多為本人所到之處,可說是「二十世紀的徐霞客」,以彩筆寫下一篇篇精彩遊記,中華大地亦因為他的創作,在藝術上的形象從古意盎然的水墨氤氳,走向了現當代的多彩玲瓏。吳老師有一幅一九六三年創作的《瓜洲古渡》,畫的是江蘇揚州大運河下游與長江交匯處,那是北宋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也是南宋陸游的「樓船夜雪瓜洲渡」,吳老師以油畫為瓜洲賦予新姿,我今年為新加坡準備拍賣時檢查此作,捧在手心有如珍寶,久久不願放下,此作最後進入一位藏家好友庋藏,倍感高興。吳老師長居北京,京郊與華北風光經常入畫,白楊樹和四合院寫活了曠旱的北國景致;老師是南方人,對於水鄉之地尤其靈感充沛,其江南民居主題作品譽滿畫壇,桂林灕江主題亦膾炙人口,《灕江竹林》和《桂林景色》是我們在新冠疫情期間尋得之作,在那人心惶惑的時期,更能體現吳老師下筆之時內心之寧靜安定,寫水是止水明鏡,寫山是嶽峙淵渟。風格即人格,吳老師的胸懷氣度,方寸見天地。
鼓舞世道人心的靈魂樂章
吳老師的油畫,以黑白灰階的水墨色調及層次豐富的青綠色調為主,紅彩主導的作品,如鳳毛鱗角,難得一見,我這十多年來經手過的,也就兩幅,都是精彩絕倫之作,一幅叫《紅梅》,一幅叫《小桃紅》,都是一九七三年的作品。我查過資料,吳老師用這樣豐富飽滿的紅彩創作的油畫,大概只有此時,可以想知老師創作這兩幅作品的時候,心情應該是雀躍興奮的,對生命和未來充滿了期盼。從藝術語言而言,吳老師上世紀四十年代後期曾經到巴黎留學,一九五○年回到中國大陸,剛剛沒有碰上西方抽象藝術的鼎盛時期;然而觀乎《紅梅》與《小桃紅》,老師在具象的主題上將個人情感抒發得淋漓盡致,始於現實中的紅梅、桃花為靈感,終於藝術家內心的生命能量為神髓,火樹銀花落英繽紛,那是何其抽象表現主義的神韻、鼓舞世道人心的靈魂樂章!《小桃紅》是我二○一五年秋拍經手之作,已經多年沒有重見;《紅梅》我是二○一五年春天初次結緣,當時我懵懵懂懂但滿懷熱情,熬了多個通宵寫成研究文章;二○二二年春拍,我們的拍賣業務在疫情之中舉步維艱,在困難的徵集過程中,《紅梅》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下再次出現,成為我們帶來了整場拍賣最振奮人心的封面作品,最終成績鼓舞了整個拍場市場的士氣。
時至今日,我對吳老師作品的熱情始終不減,每次見到他的作品都好像見到他本人,那澎湃的創意與熱情,那錚錚的人格與風骨,始終躍然作品之上,這也許正正是老師作品魅力之所在。
(本文圖片由郭東杰提供。作者為蘇富比亞洲區董事暨現代藝術部主管及拍賣官。)